【人世间】《大嘴老二的表情包》

《大嘴老二的表情包》

上世纪70年代，三清山脚下，一户普通农家。

家中五个孩子，唯老二特别，遗传到父亲的大眼睛，又传承了母亲的白皮肤。本是同胞，相貌该大体相同，奈何她得天独厚。天生还出奇地爱哭，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不敢惹她，因为一不小心，便会引得她张大了嘴嚎哭不止。慢慢地，便有了“大嘴老二”的外号。

她的哭闹很有一套，表达情感的迫切和夸张程度就像是个行走的表情包，无论谁看了都会瞬间感同身受，想着：“算了，依了她吧。”

举个简单的例子，小时候，父亲拉着自行车要出远门时，唯老二敢明确表达她的跟随愿望。遇上被拒绝时，她会就地打滚，昂头嚎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飞出很多眼泪，边哭还不忘边清晰地发出她的诉求：“我-也-要-去！”父亲招架不住，沉着脸，一把将在地上耍赖的老二拎起来放在后座上，无奈又生气地斥责道：坐好！然后蹬车出发。老二闪着泪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着回头看我们的情景，极像是一场战役中大获全胜的傲娇英雄，剩下的四小只，齐刷刷立在原地行注目礼，五味杂陈，半分沮丧，十分羡慕。

我一开始也叫她大嘴老二，后来把外号生生咽回去了。

田分到户时，家里大大小小的一群都没长到打谷机高，分田地的同时还从生产队分到了一头老牛，这就意味着我和老二两人需要有一个放牛。

老二不喜读书，但年纪比我小两岁，我是老大，按理应该是我留下。基于对放牛的新奇以及每天可以上山放飞的向往，我俩都表示愿意放牛。父母左右为难，为公平起见，父亲拿着牛绳放在门房的案桌上说：“明天早晨谁拿到牛绳谁就留在家里放牛。”

次日清晨，老二在我苏醒之前就光脚跑向门房飞快地抓到了牛绳，那时天还没亮。当听到老二的欢呼声时，我一半是失落，一半又庆幸。一颗不暗世事的童心啊，渴望天天上山放牛那风一般的自由，同时也舍不下读书。后来尝试着放学后轮流放牛，两人都上学，但我很快考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需要住校，放牛的任务自然就全落在了老二的身上。老二后来没考上初中，自然留在家里。她小小年纪每天尾随父亲下地帮衬农活，而我，则顺理成章地继续求学。

初始她是欢天喜地的，牛绳里的四季自在得可以飞翔，上山捡蘑菇，爬树抓知了，拿着瓶子促萤火虫，绕着土墙掏蜜蜂，她的童年，足以让几代人艳羡不已。每次回家，看她肤色明显变黑，但脸上洋溢的快乐表情却是无遮无挡。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波峰波谷，起伏不定。

入高中前暑假的一天，我领着弟弟妹妹们在地里拔草，一边给他们讲有关天上的星球故事，老二听得入迷，寸步不离地挨着我听。那晚，她用特别羡慕的眼神看着我说：“姐，好羡慕你能懂那么多的知识。”

老二那一刻的神情，深深烙在我心里。

我的上学机会与其说是父母给的，不如说是老二的成全。从此我对老二格外不同。

后来与父亲聊天，方知当年的那根牛绳，在放之前他便知道老二天不亮就会起来抢的，老二是那种有想法便会一门心思盯着的人。当时我成绩好，又是家里老大，生命中错失高考的父母很早就决心要好好栽培。本着“第一炮要打响”的战略方针，家中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竖榜样考出去，后面的孩子就会效仿。但田分到户后家里确实需要帮手，加上老二从小不爱学习，所以，用“抢牛绳”的办法成就了我继续读书。对于老二小小年纪就辍学务农，父亲一直心存愧疚。

现在更明白父亲格外宠老二的原因了，他把老二带在身边，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把书上看到的故事一个个地讲给她听，以他特有的方式给老二再教育。

家里先后有三个兄妹考上了大学，有几年时光，老二的表情包里藏着令人心疼的失落。她坐在门前梨树下的石堆上，默默送走一个又一个外出求学的兄妹，原本闪烁着快乐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后来老牛死了，也没再买。父亲本文弱书生，不太会种田，家里的田地都委托给乡邻代种。父亲也买了车子跑运输，老二则跟着村上人去了城市打工。

她先后做过企业流水线，摆过摊，做服装生意，吃过不少没文化的苦，偷偷掉过不少眼泪。

好在时代并没抛弃她，在父母的鼓励和兄妹们的帮助下，一直坚持学习。老二聪明，学东西快，有了计算机后她又自学了办公软件，最终应聘进一家企业做仓库管理，很早就交上了养老和医保，有了一份生活保障。

她后来嫁给一位同样打工的老乡，作为双双外来务工的一个小家庭，城市又给予了她最温暖的接纳。她们先是申请到了廉租房，解决了四处搬家之苦。后又将房子买下，迁了户口，为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没让她失望，落户安家，有了最为舒心的归属感。

最令她自豪的还是孩子的学业，她的孩子虽然以农民工子弟的身份加入了城市学籍，却一路绿灯，因为成绩优秀被推荐进重点初中，后又保送进了大多数当地人也可望不可及的重点高中。一气呵成地上大学、读硕士，将老二中断学业的遗憾干净利落地进行了修补，也实现了一个家庭的可持续发展。

有了内心的喜悦和安定，老二的表情包又丰富了起来，搞怪、调皮、幽默。家族微信群里数她最积极，发言、发照、发视频，扑面而来的是雨过天晴后的畅快和欢愉。

当年手上的牛绳如今已成了弹奏幸福生活的五线谱。从小爱音乐的老二居然购回一架电子琴，仍是业余自学，仍是那个看中一个目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老二。从“一指琴魔”到现在能像模像样地双手演奏一首又一首完整歌曲，谁也不曾想到，仅有小学文化的老二修得一身艺术气质。她的阅读能力比一般的大学生更胜一筹，一手字练得秀气工整，背乐谱的能力也令人刮目。自强不息的老二，赶上祥和的社会大环境，她最终没有输给学历，更没有输给生活。

再提当年，仍是肤白貌美的老二会咧开大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嘴角上扬成一个大大的微笑表情。这样的表情，正治愈着家中的好几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