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3】
陈平整理
次日黎明,我独自出门,行至西下塘(今天只有东下塘,想来西下塘,就是西瀛里那里的小河吧)不见一人,多方探听,始知昨日破城的军队已开拔去攻无锡了。
这时太平军的第二批部队,忽又进城,我便走进张允胜的空宅去暂避。那军中的厨司竟又入门了,还担了许多鸡鸭和鱼类。我问他来此何为,他说已择定此宅驻军了。我见厨司是本地人,并未走避,是新近随军的,因业厨故仍旧业,我开始和他谈话。你们的统带是谁呢,我问。忠王,他低低回答,军中是一员大将呢。不就是李秀成吗?我反问了一句。
是的。他答。忽的看了一看外面说,你说话要留心,这名子是随便叫的吗?还是称忠王的好。我被他提醒了,这番话是值得接受的。于是又闲谈了一会,他劝我要找事做,闲待着是很易被他们戏弄,我遂给他去洗碗抹桌,当了一名临时的伙计。晚间,在楼板上歇宿,好些军士们见我是厨司之一,也不异视了。第二天仍然回到厨房工作。
听说忠王已到,即在此宅驻节了,兵士们遂复移居,我亦不敢去看。这时有人送熊掌来了,并说系人家贡献忠王的贵重品之一,叫厨司去做熟了给忠王食用。同时又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走来,将门窗拆下去烧火,我说,尽有木柴,何必用此?谁知竟惹他的怒,恶狠狠答了一句,干你甚事。我依然恳切地请代烧火被他拒绝。这时厨司把熊掌放在锅内,老人得意似地对他说:门窗作木柴,火性是很烈的,锅竟被它烧红了!厨司把熊掌捡起来,想用刀切开它,那里能奏效,勉强放在盘内,去献忠王了。
停一会。忠王驾临厨房了。他头上戴了一个黄斗蓬引起我的注意,即使在现在回忆也难忘去,身上穿件黄缎的马褂却普通了,四方脸留着一撮小胡子,前后有八个持刀的卫士护从。到了此地,他用一种很微弱的声音问,厨司是谁?那厨司便默默跪下去,聪明自用的老人却躲开去了。
忠王打量了一会,带怒地向卫士说,把他推去砍了!厨司依旧瞪着两眼,不发一言,静待着卫士们的执行。我有些忍不住了,冒险的向忠王行了一礼,王为何事要杀厨司呢?坦白地问。谁叫他不把熊掌制熟呢,忠王带怒的转问着我。
袁子才(即清朝袁枚)的食谱,曾说过熊掌的制法,手艺太繁重了,左传上也载过腼熊蹯而不熟的故事,可见此物不易制了。这厨司的未得其法,求王爷饶恕吧。我代厨司哀求了。你念过书吗?忠王听了我的话后很惊愕地问,接着又是一句你会写字吗?我都练习过但并不精,我答。 拿一张红纸分成两条,接起交给他,写一公馆条来看。忠王对着卫士说,卫士们诺诺而去,厨司竟无形释放了。 笔砚搁在厅堂里,我去写了“李公馆”三个字,交给人送去。忠王一面叫粘贴,一面邀我去谈话。
室内布置得很好,地上铺着毡绒毯,显得格外的华丽,案子上点着一极好闻的香,他开始问了我的姓名和住处后让我坐谈了,谈起我父亲的死状,他也很为惋惜;常州是素娴战守忠王说,我初意到此便要绕道赴苏,由苏再到杭州,常州纵称劲敌也不能守此孤城了。吾兵抵此数日,敦知竟获全胜真是意外的收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其实是官员们逃跑了,才如此这般。常州人历来是有骨气的。)
这是我王之威吧。我袭着他的欲抑先扬语气说,不过昨天破城的时光惨杀过重了,未免结怨于民,现在王已到此,如能严申禁令,兵民更能相安了。这件事我曾告诫过多次了。他表示接受劝告时说,并不否认他部下的未能明了。此后将烦先生代撰告示晓谕啊。谈了有不少时间,他领我到厅后一个房去休息自去。屋内布置得很整齐,小兵们送来了印信的用具,并有五、六人来供奔走,趋承供应,出乎我的意外。厨司在夜间来谢我,我说是适逢其会而已,他叩谢而去了。
初九日,有人献古玩玉器给忠王,他问我识不识我说:略知鉴别吧。他即交给我看了,并嘱我给他挑选汉玉,其余的叫我随便的自取,我是不喜欢玉器的,但选一些交给忠王,把那拣剩的依旧存放在一边。这时忠王的侍从官看我得到王的优礼,有些露出不平之色了。我暗暗的危惧,但是无法解释这内蕴的疑忌。
五千块大洋算是一个巨数了。忠王叫打开箱子,给他挑选纯净的代他存起,毛色的即送给我用,我表示义务的代看,无须馈赠。忠王听了微笑着看看我。
侍从官又有点不平了。他很傲慢地从我手中夺取了一块大洋自己看,我默默地待着。他将这大洋送给忠王时说,先生那识得呢?这银似光实毛,即玉器也须重看一回,以定优劣吧。他这倾轧的语气多么可畏我有点不自安了。
在我面前敢这样无礼,给我赶了出去!忠王怒了,指着一个卫士说。 侍从官不能侍从了,我恢复这义务的工作。
最后忠王扔给我毛洋五百,眼镜一副,金镯两对,我从刚才的情形观察忠王对我是恳切的,使我不得不接受这些赠品,兵士们对我从此更加敬畏了。
午后,我闲步到后院去,那厕所的一旁堆了许多的“满”装大帽,皮和棉的夹杂着;我有些奇异,再往厕坑里看去,一顶一顶的仰着,已作了承粪的工具。
初十清晨,忠王从卧室里出来用饭了,我念着父亲的尸体还暴露着,于是跪在地上说明求葬父尸的来意,忠王允许了。我恐不能有帮助,办法须你自己去想。他表示歉意地说。
我说只要几个兄弟们和一口棺木。在忠王的一个命令宣布下我和八个兵士同往。河内积尸太多,我们无法下手。
最后招来了百余人,在蛤蜊滩前方始觅着既敛后归葬祖莹,我把那忠王所赠的五百元转赠给大众,他们欢然地去了。
前人传说落水而死的尸体是男复女仰的,这里给我了一个实证。我缓步归来,见了忠王表示万分感谢。
前线有报告来了,忠王沉着地说,初七得了无锡,现在已攻苏州了;如果苏州得手,我要移防到那边去。但是城中的妇女很多,女馆还没有成立。南京妇女有女馆收容,并有女官管理,每人每日领米五合。要把此地的妇女解送到金陵是很费周折的,若听其在此,不日英王将到,他的部下益发蛮横,必多蹂躏了。他露着踌躇的状态希冀解决的方法。
女馆的设立,不免徒耗军粮吧。我急切地回答,何不放其出城,任她们自便呢。忠王采纳了我的主张,决定在十三日开放了。四门通衢,张贴了布告以后,百姓们多露喜色。
十三日,忠王对来对我说:十一日已破苏州了。这次进城的部队并未屠杀,已遵了我的命令。有些死的皆系自尽的,这是今日的捷报,我听了这样的报告,是很觉可喜的。
这是王德了我说,但民亦邦之本啊。 城中的妇女已开放完毕。忠王传令收拾包裹,候令启行了。
你能骑马吗忠王问我。未曾骑过我说。既不能骑马,又不善走,难以偕行了他自语着说。那么随着走吧。我表示我愿去的意思。先生太忠厚了,他说,弟兄们恐难了解,路上走慢了是很不利于你的,兵士们的殴打恐不能免我也鞭长莫及,我受天朝的厚禄,效力有年,头发这样的长要走亦不可能。如若一路顺风,江山有分,便有吃有用,功名震世了。若吃了败仗,也是苦不可言啊。先生未受天朝之禄,福不能享,苦要同尝,是我反累先生了。
我既不能同行,细味忠王的谈话,是含着悲哀成份的。对我的了解和顾虑是值得感谢,我转来安慰他,他竟落了几滴泪是我梦想不到的。你还需要洋钱吗,他问我。装些口粮吧,余无所用了。我自装着锅巴说。十五日上午,忠王给我一张护照,亲自送我到大南门外,遂各凄然而别,从此我便脱离了我的故乡。
后记;
咸丰十年(1860年)
四月初六日,太平军克常州。
同治元年(1862年)
太平天国护王陈坤书调常州,主持军务。
同治二年【1863年】
五月十三日,太平军克武进西南地主团练巢穴森庄塘。
十二月,清军进犯常州东门、北门,陈坤书率太平军反击,击伤清将刘铭传,清军死伤甚众。
同治三年【1864年】
一月,清军夺占奔牛,围攻常州。四月初六常州陷,护王陈坤书被俘,不屈就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