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鄤的真实故事(新编)9. 北征是条不归路
大凡封建社会的改朝换代之际,食君之禄的士大夫们就面临着生死抉择。以郑鄤的同年进士为例:泾阳王徵,不愿接受李自成的招贤纳士,绝食而亡;山阴倪元璐,在北京城被农民军攻破之日,自缢身死;漳浦黄道周,加入南明小朝廷,抗清兵败被俘拒绝劝降,授首南京。他们属于古代所称“忠义”之列。当然也有例外,如萧士玮也是一个正直之人,他对大明王朝失望透顶,不愿为它殉节,但也不愿在新朝谋求一官半职,采取明哲保身的立场。而被称为天(启)崇(祯)五才子之一的王铎,却投降了清朝继续做官,当然他闻名于后世是因为其书画艺术之高。
但是郑鄤却没有活到明清鼎革之际,在崇祯十二年(1639)就去世了,所以他没有机会进行这样类型的人生选择。但是他在崇祯八年(1635)做了另一类型的人生选择。他选择的是继续隐居山林,还是出山为国效力,一般说来,这只是两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最后他选择了后者。当时谁能知道,这其实就是一次生与死的选择?到北京一个多月以后,他身陷罗网,只能任人摆布任人宰割,直至骨碎肉尽,魂归故里。
明代崇祯八年八月廿五日,郑鄤从常州出发前往北京补官。天启七年(1627)阉党把他削职为民,崇祯元年(1628)他接到原官起用的通知,但是因为父母相继去世而居乡守孝,服阕以后又耽搁了一年。时间过去了八年,所以人们都说他出山太迟了。而郑鄤则把这次进京补官称为“北征”。他写道:“乙亥秋仲,郑子北征,内子周勿善也。”
八月廿二日,常州城里出现了鱼龙的异兆。打渔人在护城河里捉到一条鱼龙,把它献给知府陈白庵。陈白庵邀请郑鄤一同观看,命画工画下图像,再把它放归江流。陈白庵用文字记录,而郑鄤则写诗。诗的第一句是“秋风云起六龙城”,所以如今有人把郑鄤这首诗,看作常州古代别称“六龙城”的依据之一。
也许人们当时认为鱼龙的出现是一种吉兆,预示天下会走向太平。而事实恰恰相反,再过八年大明王朝就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而对郑鄤个人来说,他的悲惨剧本演出结束,比大明的覆灭还早了五年。
郑鄤当时进京补官,事后分析实际进行了生死抉择,不过在当时很少有人能够看到这一点。郑鄤也不大可能考虑到生死的问题,他考虑的是出山为国效力,还是继续隐居深山,需要做出选择。从当时的外部条件来说,表面上看起来对他出山比较有利,而他自己也念念不忘“国恩深重”,需要尽力图报。
从当时的形势来看,促使郑鄤下决心进京补官的因素有下面几个:
1郑鄤父母的临终遗言,都是要他早日进京补官。郑鄤的父亲郑振先去世之前的一个大雨天,他带着郑鄤乘船外出,在船中说到韩子讲过,圣明的天子在上,可以出来做官了。但是因为他的去世,郑鄤只能在家守孝。守孝期满,郑鄤的母亲又催促他进京,郑鄤回答说要为母亲做了六十大寿再北上。于是郑鄤的母亲提出“预寿”,即提前做寿的办法,目的是让郑鄤早日进京。但是预寿过后母亲就病倒,不久去世。郑鄤只能继续守孝。从这两件事情可以看出,郑鄤的父母都是强烈地要求他重返官场的。
2崇祯八年,朝廷中内阁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朝着有利于东林党人的方向变化。他的同年好友文震孟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乡居的原礼部尚书孙慎行奉诏入阁。文震孟和郑鄤是患难与共的同年好友。孙慎行和郑鄤有八年时间比邻而居,对郑鄤十分器重,他强烈地希望郑鄤和他一同进京,为国效力。
3郑鄤的一些知心好友也劝说他“北装”,也就是带上行囊北上。郑鄤没有具体说明哪些好友劝他北装,但是有一个重要人物进入了笔者的视野。他叫蒋德璟,也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后来成为崇祯五十相之一。
崇祯八年的上半年,蒋德璟到常州访问了郑鄤,郑鄤有诗记录。可惜这几首诗所在的《峚阳草堂诗集》卷十三只留下诗名,内容已经散佚,只能进行遐想。后来笔者又在蒋德璟的诗文集中发现他写给郑鄤的两首诗,诗中明白地表达了两人在政治上的同道关系,以及他对于郑鄤的思念。
如果时间再望前推,郑鄤的前辈、礼部尚书董其昌在诗歌唱和中,也是希望郑鄤应该出山的。董其昌在诗中这样写:“云山依恋俄然事,闻道燕都已筑宫。”董其昌是在对郑鄤说:依恋山水只能作为短时间的事情,听说燕王已经建造黄金台求贤,你应该出山了!
以上是促使郑鄤进京补官的几个外部因素。那么,有没有不同意他北上的意见呢?答案肯定是有的。
郑鄤的好友文震孟曾经劝阻郑鄤暂时不要进京,可能他觉得自己常常受到温体仁的钳制,在内阁还没有站稳脚跟。不过郑鄤到了北京以后,他仍然表达了很大的热情。先是和翰林院的几个同年到郑鄤住处为郑鄤接风洗尘,当晚他一人留宿在郑鄤处。他还对温体仁说,郑鄤应该得到破格提拔,不该仍当庶吉士再去读书。在许誉卿被罢官以后,文震孟甚至对郑鄤寄予一定的希望,他说:一个霞城倒下了,另一个霞城会站起来。霞城是许誉卿的号,他长期担任给事中,是个言官。文震孟说的另一个霞城,是指郑鄤。
到后来文震孟中了温体仁的圈套,被崇祯帝下令冠带闲住,然后又听到郑鄤已经被温体仁弹劾的消息。这时文震孟在日记中发了一通牢骚:我劝他不要来北京,可是他不以为然,现在我也没有办法救他了!文震孟的日记是可信的,由此可知,他曾劝阻郑鄤暂时不要去北京。
另一个劝阻郑鄤别去北京的人更为重要,她就是郑鄤的妻子周氏。郑鄤没有听从妻子的劝阻。直到进了监狱回忆妻子的话,才万分感叹地说道:千万不要以为妇人女子没有先见之明啊!
周氏到底说了哪些话呢?
周氏说:我看到你为考进士用了十年时间,刚刚考中,就因为建言贬谪回家。逆璫罗织你的罪名,惊涛骇浪之中,你不得不改名换姓称王小仙,到庐山和罗浮山去游历。我对上侍奉公婆,对下抚育儿女,吃尽了苦头。你复官以后,相继为父母丁忧。还没有喘气休息,世间的事情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发达的人发达了,平常的人依然平常,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啊!
从上述的话语,可以看出周氏对郑鄤的官场经历分析得十分透彻,实际指出郑鄤已经错过了在官场有所作为的最佳时机,不应该再去做官了。但是郑鄤当时是不大可能听得进这些话的,而是以“君恩再三”和“父母遗命”之类的话说服她,周氏当然也就不好强烈反对。
当然,是不是再次踏进官场,根本还在于郑鄤的个人思想。郑鄤个人的思想,在他上《谏留中疏》时,实质已经决定了,并将贯穿其一生。而且他的思想,与家族的传统亦有很大的关系。他的父亲郑振先和叔父郑振光,都做过地方官,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并取得了卓越的政绩。郑振光甚至鞠躬尽瘁,死在许州任所。郑振先在礼部因为卷入党争漩涡被革职为民,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只能用禅隐来打发时光。郑鄤的外祖父吴可行,以及吴可行的弟弟吴中行,都是正直敢言的官员。郑鄤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所交往的友人,如文震孟、黄道周、倪元璐、蒋德璟等人,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有志之士。笔者以为,这是郑鄤的思想基础。
周氏虽然不赞同郑鄤进京,但是仍然为郑鄤北上的事宜做了周到的安排。她带着亲生女儿银槎把郑鄤送到扬州,又考虑到郑鄤身边需要有个女人照顾生活,就把自己的贴身女仆蓝桥让郑鄤纳为妾,随同进京。郑鄤在周氏的扇子上题诗为别,随后带着二儿子郑喆、小妾蓝桥踏上了北去的路程。周氏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