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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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

人间事【15】

陈平

那天学校接到人武部长电话的值班领导，刚好是何校长，当他知道罗老师的情况后立刻对对方表示，罗德贻确实是本校的年轻教师，绝对不是什么“台湾国民党空降特务”，不过对他擅自闯入军事重地，尤其是去军用机场拍照的行为，校方也认为是一件非常糊涂、极其荒唐的政治错误，非常感谢你们严肃处理同时，请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们一定会按照有关规定让他吸取教训，重新……所以对方就将罗老师移交给了市公出局处理。何校长立刻通过在地本地派出所当所长的那位学生，很快将罗老师保释回来。

这些情况是在灰头灭脑的罗老师被派出所长当面移交给学校后，何校长才亲自骑了自行车赶到屠代书记家里，将经过向她作了详细汇报。屠代书记一听，顿时惊讶地把嘴张得老大老大，半天才缓过神嚅嚅地说，竟有此事，这怎么得了啊，这怎么得了啊，说完，她将金丝眼镜从鼻梁骨上拿下一边擦拭镜片，一边问何校长，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老何，你看，咱们要不要先向局里汇报，请局领导指示处理意见？何校长还没表态，发生了啥严重问题，让你如此惊慌失措？一个沉稳又不乏权威还带浓浓苏北腔的男中音，从他俩身后突然传了过来，何校长回头一看，原来是屠代书记的丈夫庄部长一边问，一边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如尊铁塔般的市委统战部庄部长，身高一米八五，大头大耳，大眼大鼻长脚长臂长手指，两条长腿下面的那双大脚45码都不止。因为家住大楼第三层，所以他每天上下班要经几层楼面，看看也算很结实的水泥地面，在其镲亮的大号型牛皮鞋重踏下咚咚咚直响，像在呻吟又像在诉苦。

虽说是市委的部长地位显赫，但不要认为他是个趾高气扬官味实足的大佬，恰恰相反，他的为人很好，在院里见到任何人，那怕是对那些伸长了脖子站在他面前还矮一大截的孩子们，他也总是笑容可掬，一点儿架子没有。

尽管他讲了一口地道的苏北土话，还咕哩咕噜大舌头直滚，嘴里像了含了啥东西，加上语速很快听起来瓮声瓮气，如同从一只大空水缸里发出的响声，不过久听后，哎，感觉也蛮有味道，这才让人理解像淮海剧、淮剧及苏北其他地方剧种，在上海这种大城市里也大受欢迎，就因它有那种特有的感染力。何校长知道，庄部长出身贫寒，年轻时当过农村裁缝，抗战爆发后，因为常到大汉奸家去做裁缝活计，久之，他就将在做活计时无意中听到的重要情报及时传递给地下党组织，后来自己干脆参加了新四军。何校长就此也会联想，这位穿了件长灰大褂，身材高大的小裁缝一边做着裁缝活，一边偷听事主讲话，那模样如果叫他现在情景再现，肯定会有吸引观众的喜剧效果。何校长还知道，他俩都因丧偶后二婚，彼此感情很好，屠代书记刚生了第二女儿不久，加上庄部长原有的两个孩子……

孟洲啊，你说这事有多麻烦，阶级斗争新动向啊，让我如何向上级党组织……何校长正在联想，听见屠代书记对丈夫叹口气说。不要太紧张嘛，作为党的基层领导，遇到这样的情况首先要弄清是一般性的错误，还是本质性的故意，仅是年轻人好动而不知后果的一般性错误，我认为根本用不作去惊动上级领导，只要你们采取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的方法，平常加强引导管理，就能达到治病救人的效果。现在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是好的，千万不要将他们一棒子……何校长你说，我的这个意见对不对啊？

庄部长，你说的很对，我也这样认为何校长立刻笑着对他说，这位罗德贻……话还没说完，屠代书记听高一个半脑袋丈夫的指点后，脑袋也如拨郎鼓般连连点头说；噢噢，知道了，我知道了，孟洲，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庄部长一听，就与何校长谈起统战方面的一些情况。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虽然屠代书记对丈夫如只宠物温柔服帖，但心里仅牢记了“教育从严”这四个字。

学校的批判会一散，会议室里只剩下屠代书记和校长何耀祖。这位年过半百，身材高大，一副儒雅学者模样的何校长，抬头看着余惊未消，沮丧离开的罗德贻的背影，转身对屠代书记悄悄地说，屠书记啊，罗老师是要写深刻检查，这是肯定的，但停职恐怕不行哪。屠代书记一听，马上不解地问，何校长，你的意思是？但还未听到何校长的细讲，她就火冒冒地说，你看看啊，何校长，就过了个星期天，他就在外面闯出了这么大的祸，市公安局，教育局的领导都打来电话，责成我们必须对他严肃处理，影响太坏了，简直是个旷古未有的大丑闻啊。看何校长听了依然没讲话，她继续数落，要不是看咱校只有他这么一个地理老师，我啊，早就把他退回教育局了。你看他，整天蓬头诟面不修边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认为自已蛮海派，蛮帅似的，有时他竟赤脚穿双破皮鞋，还不系鞋带就去上课，嘴里还格崩格崩嚼着水果糖，何校长你说，咱们对他该咋办，像个人民教师嘛。

何校长听了轻轻一笑，然后用手理了理自己的秀顶头，接着取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边哈气，一边用用手绢擦拭，嘴里却轻轻地说，他的课上得蛮好啊，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都说，听罗老师的地理课，能够让我们知道祖国的边彊有多美，民族有多么地伟大众多，幅员有多么地辽阔，资源如此丰富，地理结构复杂，地貌远古，我们的祖国真伟大啊。

有次我去听他的课，那天他讲准噶尔盆地的特征，结果把我也吸引地忘了时间；准噶尔盆地位于新疆境内，天山山脉和阿尔泰山脉之间，平面形态南宽北窄，略呈三角形，面积约13万平方公里。盆地蕴藏着丰富的石油，石油总资源量为86亿吨，天然气2.1万亿立方米。地呈不规则三角形，地势向西倾斜，盆地西侧有几处缺口，西风气流由缺口进入，为盆地及周围山地带来降水。

还有，他介绍格根塔拉是内蒙古规模最大草原，四子部落旗，是成吉思汗胞弟后裔部落，具有悠久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因为这里草脉旺盛，营养丰富盛产羊奶，因为里面蛋白质含量太高，我们内地人不习惯饮用，我在这里实习时喝下去后，结果撒出来的还是羊奶……话音未落，下面一片大笑，因为他讲的撒就是上海话，意思就是屙出来。

学生们说，听钱伟生老师上历史课，能让我们知道中国历史的悠久文化的发达，人民的聪明勤劳，创造性具世界前例，听沈文老师的语文课，让我们知道祖国的文字居然如此丰富多彩，精典文学经久不衰，从而让祖国五千年文明底蕴醇厚扎实，所以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还有听刘京良老师的物理科……全是真才实学的名师，学校可造人才啊。非常动情的话语，让屠代书记听了一声不响

哎，就是这位罗老师，可是一位南大毕业的高材生啊，人才难得，人才难得。一旦停了他的职，地理课让谁去代，你也知道，咱校的地理历史图画课，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像其它课有调剂余地。再说，一个从未经历过社会砺炼的年轻人，突然遭到如此精神打击，内心绝对非常痛苦的，我看，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屠书记，咱们都年轻过啊。

这话让屠代书记听了一震，脑子一想，倒也是的，孔子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意思就是说，年轻就是资本，如果不能善用，必将追悔莫及，年轻人是可怕的，因为怎么能知道他的将来不如我们现在呢？但如一个人到了四十、五十岁还默默无闻，他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所以作为党的基层领导。尤其是学校的领导，既不能对像罗德贴这样才华横溢，充满浪漫理想，但缺点也不少的年轻人责备求全，也不能弃之不管，尤其是作为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师，过分放纵自己有损职业形象，关键在如何引导他，何校长的言外之意，恐怕就是这意思。悟到这一点的屠代书记点了点头说，何校长，看来还是请你去找他谈次话吧，了解了解他的内心想法后，再决定下面的安排。何校长沉吟一会说，好，那我就到他的宿舍里找他谈谈吧。年轻人爱面子，尤其是上海人，

这样才能让我听到他的内心话。屠代书记立刻很赞赏地说，这样好这样好，何校长，你是个细心人，不愧为有几十年教育经验的老教育家，我们的老前辈啊，何校长笑着摆摆手走出了会议室。看着他离去的高大宽阔微驼的背影，屠鑑群内心复杂，自己丈夫是市委统战部长，所以她很尊重这位民主党派人士，平常他也不太多说话，但对自己的决定总持支持态度，譬如最近分来的几位年轻教师，全是江苏师院毕业的本科生，在讨论对他们的工作安排上，何校长总体同意校教导处的意见，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虽是教导处主任，但代理党支部书记的影响还是主要的。

抓住年轻人，就是抓住未来啊，从党的事业发展上，这是个关键问题。她很清楚，本校数理化，文科，甚至音体美地理植物课的师资力量很强，每年中考的成绩，与本市重点中学的差距不大。但因大部分教师的家庭成份较高，所以教师中的党员寥寥无几，党组织也只能停留在支部级别，这对野心勃勃的屠代书记是很不理想的，党支部，权力也太小了，要是党委书记该多好。想到沈文与钱伟生，她叹了口气。

他俩的家庭出身都是贫农，在读师范时沈文就入了团，当了校学生会主席。说明他的水平能力都是很强的，现在既是学校的教学骨干又是入党积极分子。但自己对他一直不看好的原因，是他在对自己的恋爱问题上有过失误，平常对她直抒观点让她很尴尬，她想，如果让他入了党，对自己地位肯定有威胁。

尽管少奇同志在《论共产党的修养》一文中强调，共产党员在思想意识上进行修养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忠诚纯洁的进步的模范党员和干部。这就要求在思想、言论、行动上严格地约束自己……除此以外，最好连许多“小节”(个人生活和态度等)也注意到。但是，对其他同志的要求，除开原则问题和重大的政治问题以外，就不要过分严格，不要在“小节”上去“吹毛求疵”。

可踌躇满志的屠代书记，连自己也知道没有这等修养。她一直认为沈文就是自己权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她就把这位已是孩子父亲的“小节”问题一直揪住不放，让他的入党问题始终悬而不決，其他几个党员如莫伯仲，盛刚，因为屠的态度不明朗，他们也就不表态。老书记徐华在外搞四清，是否回原单位，目前也很难说，这情况让沈文真的是既恼火又无奈。钱伟生老师吧，他就是个典型的书呆子，除了痴迷自己的历史专业，整天捧了司马迁的《史记》，范文澜的《中国通史》钻研外，对其他事情一律不感兴趣，属于不点拨就不开窍，但一旦开了窍，就是个往死里坚持的憨文人，虽然到中学任教后才弄清沈文是同届校友，彼此无任何过节。但争取入党，是每位教师追求进步的愿望，入党与当官有无必然联系，这点，少奇同志曾明确表示，只有入了党你才有希望当官，当然当官，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不是去当老爷。理论绝对正确，但屠代书记做不到；党组织也是由食人间烟火者们组成的，否则少奇同志就不用专门去写《论共产党的修养》这篇鸿鹄大作。事实也是，为了压制沈文，屠代书记常在钱伟生面前贬低他的人品，久之，让他俩暗生芥蒂明争暗斗，目的能让自己坐山观虎斗，但这种手段岂能瞒得过沈文，所以对这个盛气凌人能力却很平庸的女人，他心中确实存在着不少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