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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自行车
柏文学
从四足走路,进化到两足走路,用了千万年;从两轮代步,进展到四轮代步,用了几十年。千万年的事,往往不在心上;几十年的事,常常萦绕心头。
1958年,父亲从南海舰队复员返乡。路过上海,带回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这是本生产大队的第二辆自行车,拥有第一辆的是一位老乡医。父亲15岁跟新四军离家,29岁回家,一时不会种田,就骑自行车去百里外黄海滩涂驮海产品卖。后来慢慢学会了种田,自行车就清闲了些。
我11岁学会了“别杠”自行车,即左脚落在自行车左边的脚踏上,右脚从三角杠里伸到右边去落到右边的脚踏上,两脚上下摆动,车子前行。但父亲不时要用自行车,我上学嘛,依然是摆动两臂踏歌而行。上高小时离家5里路,上初中时离家7里路,上高中时离家23里路,直到当民办教师时离家25里路,走出了“万里长征”。父亲骑自行车,要为八口之家的生计奔波。
为什么“常常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我读高中时,路远要住宿,住宿要带粮食吃饭,都是父亲抽空骑自行车送到学校去。特别到我读高二时,大妹妹、大弟弟也在我同一学校,分别读高一和初中。父亲送粮食到学校更加频繁了,一趟又一趟。从父亲的满头大汗与满身灰尘,读不尽个中艰辛。从父亲期待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读不尽对我们的深情和寄托。全家八口人,吃饭穿衣交学杂费住宿费,都靠父母挣工分,家里还有小妹妹、小弟弟读小学。
父亲特别重视我们读书,咬紧牙关让我们读书。祖父没文化,为人家打工,苦一辈子,穷一辈子,无翻身之日。伯父没文化,为人家做长工受苦受难;后来虽然成为当地第一个农民共产党员,政治上翻身了,但因没有文化,组织上安排的工作做不了,非常无奈。父亲在部队,有幸被组织送到海军速成中学读过两年书,深切体会到文化的重要性。就痛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让我们6个孩子都读书,一直读到我们考不上去为止。那时农村高小还没有普及,读完小学后,高小、初中、高中,都要考得上被录取,才能继续就读。
初下决心,相对容易。坚持下去,非常艰难。我的上学历程,三步一回头,“五里一徘徊”。家中没有劳动力挣工分,生产队的口粮钱年年拖欠着。八口人吃饭穿衣,没钱买布做衣服鞋子,有时缴纳书本费学杂费要向亲友借。我们家也成了当地最大的经济困难户。若在别人家,我这个老大,绝对是一天学也不能上的,必须帮助父母挣工分理家务,一起分担养家重任。这个学,上?还是不上?这个书,读?还是不读?非常纠结。心路彷徨,走向何方,甚是迷茫。
每一次纠结和动摇,最后都是父亲的远见占了上风,认定文盲最没有出路,让我们读书是对我们最大的负责。贫穷是当前的困难,文化将受用一生;没有文化,永远改变不了贫穷。于是,父母咬紧牙关,承受千难万苦,让我们兄弟姊妹6个全部读书,继续读下去。就这样,按家庭经济状况来看,我这个最不该上学读书的老大,也读完了高中。6个孩子,4个读完高中,两个读完初中;最能产生新文盲的我们家,没有一个新文盲。
后来我当民办教师时,晚上帮助大队扫盲,给文盲同龄人上课,心里感慨万般。要不是父母含辛茹苦让我们读书,要不是父亲用自行车为我们一趟又一趟送去“食粮”,此时此刻一定是让别人来扫我自己的盲。后来,我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1977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
如果说千万年“进化”穿越的时光隧道是想象之物,那么自行车就是几十年“进步”历程中我始终没有舍弃的信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至今还是两轮代步。养育我们的父亲,已离去10多年。一抔黄土,一方乡愁,他在里头,我在外头。只是伴随他的“两轮”,如今还在伴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