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防施工
下到连队的第二天,我们就上山开始了3年的国防施工劳动。那天我们的任务是把坑道浇筑水泥用的模板,从山脚背到坑道口。我和其他人一样,将2块长1米、宽0.5米铁皮包裹的木质模板摞起来背在背上往山上爬。弯着腰,低着头,越走越累,刚想把腰伸直些看看前方,模板就滑落到地上,还把我的新军装拉了条长长的口子。当时我想,怎么这种活还要我们解放军战士来干,运输连那么多汽车为什么不用呢?
天气渐渐转暖,为了节省赶路的时间,我们全连在施工工地附近安营扎寨,一个排三个班的战士挤在一个帐篷里的三个通铺上睡觉。每天早晨大家掀开被子,整个帐篷里臭烘烘的,我们常州兵用家乡话说笑,排长因为听不懂就很恼火,规定我们今后不准说家乡话;有时候我们在野外施工遇到阵雨,收工后回到帐篷,洪水浸泡过的鞋子漂浮到帐篷的各处;我们吃饭的那个帐篷,被我们采石放炮后飞来的石块砸出过几个洞。
受抗美援朝时期上甘岭战役的启示,我们一个整编步兵团将在未来苏军机械化部队入侵时转入地下坑道,一方面迟滞敌军的推进速度,另一方面用坑道里的榴弹炮封锁西面的铁道运输线。在坑道外围我们修筑反坦克壕沟和削壁,再配合步兵作战的战壕。这些野战工事最后都用石块垒起来,水泥勾缝,加盖草皮,每年还要维护修整,所以我们是兵役劳役一起服,一年到头都不轻松。
施工任务是层层分解,最后落实到每一个人头。记得有一天挖战壕,每人一米。内蒙古高原的阳光在白天开始发挥威力,我在土石中用镐刨锹铲,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坚持到中午,实在累得吃不下饭,就抓紧时间躺一会儿,下午好接着干,后来还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勉强完成了当天的任务。就这样,大概通过2-3个月时间的艰苦磨练,我挺过来了,不再拖全班的后腿,恢复了自己原有的自信和高傲。
艰苦的施工劳动让我体会到,不管做什么,有什么困难,如果自己主动去克服,那么心境就很不一样,不会有被蹂躏的感觉,要蹂躏也是自己蹂躏自己。
7月份,连里派我到丰镇县乌兰牧骑学习,半个月回来,全团正开展八月会战,大南山北坡几个连队同时展开,团首长亲临指挥,我们6连连续完成了四次追加的任务,其中采石和碎石的工作给了我另一种人生体验。
坑道浇筑水泥用的大小石料都是我们部队自己解决,在山坡上把大块石头撬下来,用大铁锤砸成可以放进碎石机投料口的小块。砸不开的石头用炸药把它炸开,这时如果找不到水,我们会像小时候那样撒尿和泥,用湿泥来密封炸药和石头的缝隙,提高爆破效果。
不规则的石块我们手手相传,投入碎石机,破碎后通过下面不同大小网眼的筛子把符合规格的大考、苍蝇头分拣出来。这项工作体力消耗不是很大,但是噪音和粉尘非常厉害,喉咙深处咳出来的痰都带有粉尘,晚上睡觉时那种机器咀嚼石头的杂音一直在耳边回旋。
1977年9月,我在师部呆了半个月回到连队过“十一”,大家痛饮一顿后我们全连开拔,行军来到黄旗海畔大井村里借住老百姓的房子,在附近的乱营岗打坑道,在这里我们住了将近一年。
坑道作业开始,我们在山坡上破土掘进,因为上面地表层较薄,松散的土石一直塌下来。我们新兵负责推独轮小车,那天我把小车拉到坑道尽头,两边的战士把土石渣铲满后我刚要启动推车,又塌方了,还好都是砂石,虽然把我埋了起来,但没有被砸伤。副班长看到这种情况不干了,和坚持要继续施工的衣冠笔挺的排长发生了争执。我当时不知道副班长已经准备在2个月后复员,所以非常奇怪他为什么敢大胆抗命。后来,还是运来了长长的原木,边掘进边架木头支撑,深入十多米后,岩石比较稳定,就不需要再浪费木材了。
那年的10月21号,《解放军报》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并透露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我和包头来的一个后门兵向连领导申请参加高考,指导员网开一面,特别批准我俩可以不按时熄灯,夜间点着煤油灯进行复习,前提是不能影响到白天的施工。
我俩白天劳动,晚上点着马灯复习功课,遗憾的是一个月后,指导员告诉我俩没有报名的资格,名额在团机关就被截住了。当时我还不甘心的问:报纸上不是说工农兵学都可以自愿报名吗?指导员说部队和地方不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理由!
心情再差,也不要写在脸上,因为没有人喜欢看;工作再累,生活再苦,也不要抱怨,不要失去信念。我从那时开始,就抱定兵役期满立即复员的想法,美好的大学梦只有回到地方才能实现。
独轮小车在不到2米宽的昏暗的坑道里我已经能跑得飞快,代价是在与反向来车交会时手背会在呲牙咧嘴的坑道壁上擦伤,所以现在我的手背看上去比脸要苍老很多。
副班长复员了,我成长为副班长,独轮小车交到了新兵的手里,我开始做体力消耗更大的不停顿的铲石渣工作。
我们打的坑道除了2米宽、3米高的巷道外,侧面还要打出粮库、水库、弹药库和兵员的住宿房间,这些地方开间较大,更容易产生落石。有一天我带着我们二班的几个战士和三班一起施工,一块大石头突然落下砸中了我。当三班长拉我时,我漠然呆坐在地上,然后问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我才看到我头上原来戴的安全帽已经滚落到一边,里面防震的一圈绳结都已松开,一块大石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两腿中间。安全帽救了我,除了短暂的失去知觉,没有受伤,又立即继续进行施工。
坑道作业,每天都有新的岩体开始在空气中暴露,顶上的石峰里原来的水份消失,石块间产生了空隙,加上不断爆破的震动,常会有意想不到的石块突然掉下来,所以我们要经常观察,及时排除险情,捅掉有可能落下来的石块。
1978年3月20日,二排的李光普在坑道里也被落石砸中,他没有我这么幸运,因为在他仰面倒地后又一块石头砸中腹部,肝脏破裂,在抬往山下卫生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为此,我们全连停工3天进行安全教育,鼓舞士气,然后继续战斗。
李光普比我们早一年入伍,是四川省叙永县山区的人。在追悼会后,他的父亲带着一套崭新的军装和480元抚恤金,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去了。李光普人很好,为当地百姓做过包括杀猪在内的很多好事,我默默地写下了300多行诗句,他的形象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
无独有偶,一个月后,其他连队也发生了本来不应该出现的坑道事故。
我们的坑道掌子面上要打9个炮眼,放炮时中间一个先响,然后是腰部两个,接着顶部三个,最后炸响的是最底下的三个炮,时间差是用导火索的长度和点火时的先后顺序来控制的。
那个班的班长杨昌友在点完炮后跑出来,发现和我们同年入伍的苏州吴县籍战士没有撤出来,当时他是提着马灯负责照明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和班长一起跑出来。杨昌友很勇敢,返身进入坑道,尽管第一声炮已经响过,后面还将连续有8炮将陆续炸响,仍然撅着屁股继续往里面去。他一只手捂住嘴鼻以防烟呛,一只手在地面摸索,硬是把脸上血肉模糊的战士给救了出来,自己的腰部和臀部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杨昌友的英勇事迹当即获得了团部的三等功嘉奖,后来报到师部、军部,先后荣立二等功和一等功。那个被救的苏州兵,虽然经过多次植皮,后来我们在团部大礼堂看电影见到他时依然是满脸疮痍,留下了难以复原的创伤。
那一年,我们班长李明禄也荣获了三等功。坑道掘进,我们两班倒,每班的任务是清空上一班爆破下来的渣石,然后打9个炮眼,放完炮并排除哑炮后下班。掘进的业绩在于炮眼的深度,炮眼打得越深,掘进量就越大,渣土就越多;渣土越多,下一班清渣的工作量就越大,打炮眼的时间就少,留给下一班的渣土就少,那么下班打炮眼的时间就越多。所以哪个班掌握了主动就会形成良性循环,倒班的那个班就恶性循环,掘进业绩就上不去。
为了赢得主动权,我们班长会半夜带上一个兵,偷偷到坑道里提前清出掌子面,延长宝贵的打炮眼时间,使我班的进度始终保持在每天80公分以上。
我们那时完全是手工劳动,小小的工作面上,有三根钢钎、三把锤子在同时挥舞。我们打过山洞的老兵,什么锤都会打,高举的、跪姿的、吊裆的、侧身的等等,而且都是左右开弓。新兵开始时极易走锤,为此指导员在扶钢钎时还被新兵打掉过门牙。扶钢钎也是有技术的,每一锤打过,都要往外拔一下,同时转动一点再塞进去,这样炮眼才会圆,得以打深不卡钎。
打坑道一般都在冬天,我们习惯了这种的生活,感觉比军事训练和野外施工要轻松自由。零下20多度的风雪中,我们衬衣外裹着棉衣,导火索腰间一扎,到了坑道里只需要穿着衬衣就干得热火朝天了,所以没有冷的感觉。
我们的驻地是未来的战场,很多兵种在这里训练。38军比我们69军神气多了,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机械化部队之一。他们每年有一个师拉练经过我们的驻地,不开灯夜间行军每天都有几十辆车趴窝;那些战士都冻的瑟瑟发抖,因为他们关内的部队没有我们那种御寒装备。
我们那里还经常有导弹部队出现,他们像打游击一样,导弹发射车今天在这里竖起发射架,明天就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我们一直没有看到这种游击导弹真正发射过;轰炸机投弹训练也在我们这里,晚上我们在山上看到山下地面点燃了火圈,就等着看轰炸机前来投弹,弹落点一般都在火圈外,我们看了心里很是着急。在那个年代,我们的装备和朝鲜战争时期差不多,所以祖国的钢铁长城还是要用我们步兵的血肉之躯来构筑。
79年我已经是班长了,夏天我们在岱青山乌兰沟搞提水引水工程,这里杯口大的泉水终年不绝,引发了我浪漫主义的诗情:
泉水在歌唱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日)
夏雨抛洒在湿润的山坡上,
泉水啊,欢快地流淌。
战士巡逻在你的身旁,
心儿飞向那遥远的故乡。
月光倾泄在银色的山坡上,
泉水啊,轻轻的地流淌。
请你来到我的身旁,
把心里的话儿捎回故乡。
冰雪覆盖在洁白的山坡上,
泉水啊,不息地流淌。
枪刺凝立在你的身旁,
护卫着身后那可爱的故乡。
花儿盛开在绿色的山坡上,
泉水啊,哗哗地流淌。
唱着歌儿流到心上人的身旁,
把胜利的捷报带回故乡。
啊,泉水啊!
你快快地流淌,
生活战斗在你的身旁,
我离不开你的歌唱。
祝你插上金色的翅膀,
流向那深情的海洋。
1979年9月,我们转战到京包线西侧的元旦山施工,站在山上,铁路线就在不远的山脚下。我带领的班从事的是坑道浇筑水泥时的捣固工作,依然是手工操作。我们钻进模版和坑道顶部仅有50公分的狭窄空间里,不停地用手中的钢筋插入水泥中摇晃,还要承受外边铁锹甩过来的水泥浆的敲打。两侧只有20-30公分的缝隙,我们也要侧身下去进行捣固。那个阶段,我们班的人每天几乎都是泡在水泥浆中的。尽管如此,上级领导来验收时用枪直接向坑道墙壁射击,许多坑道还是没有达到规定强度的指标。因为施工质量问题,几乎所有的连长都受到过行政警告处分,对此大家都能理解,因为我们手工作业是很难百分百保证工程质量的。
11月底,我即将复员前,依然在山上不停地施工,最后完成的任务是在岱青山大南山主峰野外阵地上移栽草皮作伪装。我写下了在部队的最后一首小诗:
小草赋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有人喜爱翠竹,
有人赞美芍药。
有人夸赞松柏的多姿,
也有人羡慕牡丹的娇娆。
我敬佩楠竹和劲松,
也喜欢牡丹和芍药,
但是,
我更爱你哟:
战壕边的小草。
小草啊小草,
我爱你如此柔弱,
却敢在阵地上呈英豪。
战壕间见不到鲜花,
可你却坦然地点头微笑。
机枪工事外没有松竹,
但你却把它紧紧地环抱。
你不惜荣华富贵,
甘心吃苦耐劳。
你不爱展颜显姿,
情愿为春天站哨。
你不羡慕枯叶乘风飞升,
自在岗位上把根扎牢。
你和我们一起度过了春天和夏天,
又和我们一块战胜了寒霜和风暴。
小草啊小草,
我爱你认识自然的规律,
绝不自傲。
当狂风卷地时,
你轻轻伏倒。
当飞雪袭击时,
你变换服装、惟妙惟肖。
你不像花儿般垂丧,
也没像鸟儿般躲藏。
因为你始终坚信,
春天一定还会来到。
小草啊小草,
我爱你珍惜生活,
为人类立下汗马功劳。
你不嫌弃瘠薄的土地,
为牛羊不断抽出青苗。
你不怕蛇虫禽兽,
为人们救死扶伤、舍身就药。
战斗需要你时,
从容上阵,
面不改色心不跳。
关键时刻,
你助英雄度过难关,
解渴填饱。
啊,你蓬勃向上,
贡献了每一个细胞。
即使秋残冬来,
你也要发光发热,
留下温暖和光照。
小草啊小草,
我爱你意志顽强,
一生中不屈不饶。
闪电有什么可怕,
只能使你更加翠绿丰茂。
暴雨有什么可怕,
冲洗尘土使你放射光豪。
任冰雪高压,
不过滋润你来年更为俊俏。
如果邪恶激起你的愤怒,
那你将不惜生命,
纵情燃烧。
小草啊小草,
我更爱你谦逊的风格,
作出贡献却从不炫耀。
因为你懂得,
你的一切都来自大地的怀抱。
因为你知道,
你的成长都离不开太阳的普照。
是大地和阳光,
养成你的意志,
不畏强暴,
是大地和阳光啊,
教你应具有谦逊的品质,
高尚的情操。
啊,我敬佩楠竹和劲松,
我喜爱牡丹和芍药。
但我更愿做,
岱青山上一棵无名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