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年,这个年份最近一直令我魂牵梦绕。
研究苏东坡,我此前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的好多经典词里都有“杖”字。
比如《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还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最近常常跟友人和读者说,你看,人家这么多的朋友,这么好的兄弟、妻子、儿子、仆人,最后在自己的内心,其实还是孤独的,孤独的时候,撑着的是自己的杖。
还有同名诗《东坡》也是啊,“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它的意思是,千万别去嫌弃这些坎坷的坡路不如城里平坦,我,就是喜欢这样拄着拐杖铿然的声音。
都是自我陪伴、令灵魂适然、在自然和岁月里行走的“杖”。
我们总是知道很多诗词,也会背诵,但却并不会去深究其背景。比如,作者写于哪年哪月哪日?是在什么样的场景和心境下写就的?他的日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岁月、季节、每一天是怎么过的?
跟一些人物、事物接触久了,成为“日常”了,会有一些独特的感知和直觉。那会引导你不断亲近、感应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理念的世界是如此宽广,真的可以穿越古今中外。
据不完全统计,苏东坡诗词用“杖”次数,超过百次,诗句中布满竹杖、策杖、曳杖、杖藜、扶杖、拄杖、植杖、放杖、倚杖……等等。大概熙宁年间,他就开始用“杖”了,也就是他三十多岁的时候。
而说到“倚杖”的,靠自己的精神撑住自己的,就是1082年。上文所说的《临江仙》和《定风波》都写于1082年。
不止这两首,那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奇迹,均在1082年的春夏秋冬发生。
因为那一年,他正式把自己叫东坡居士,他完成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人生转变。
1079年,乌台诗案发生之后,他经历了人生意义上第一次生死劫。劫难过后,被贬黄州,他反而获得了让灵魂喘息的机会,由于是戴罪之身,他不能签署公事,便可做更多“余事”,可以完全跟自己相处、对话,拥有一段完整的时光。
一年、两年,之后,他修复了自己的痛处和绝望,这种绝望最大的因素是支持新党的宋神宗比他小11岁,他可能在儒家仕途的追求中获得不了什么实质性的突破了。
1081年,他在同年同月所生的马梦得的帮助下,获得了一片有水源的军营废地,在自然中亲自劳作,他让自己变得柔软,也许柔软了才可以重塑自己。
庄子隐居在南华山,鲲鹏逍遥游,丝毫没有土地的气息;跟庄子差不多时代的伊壁鸠鲁在雅典郊外与朋友们一起隐居,有了自己的园地,自给自足;陶渊明隐居在柴桑,也耕作,但更爱喝酒,倒是没有从耕作中更新和治愈自己的灵魂。而苏轼完成了一种闭环,他通过耕作完成了自己的安身立命、疗愈、更新,甚至重生,这就给了我们启发、借鉴性和路径细节指引。
1082年二月(此处及以下月份,均为农历),又盖了5间房子之后,雪堂正式落成。“去年东坡抱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因堂成于大雪中,所以东坡叫它“雪堂”,榜其名曰“东坡雪堂”,并作《雪堂记》。
白居易在东坡上种的是花,苏轼种的是稻米,“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穷愁之极,在生活上和心境上自救,也是乐事。人只要内心还有想象力和诗意,并都把它们化出来,就是困厄之中的活跃和积极,就都是活着的意义。心底还会升腾来的好东西,就是希望之源。
名字变了,人生观也变了。1082年后,他就自称“东坡居士”了。
新年开始了,创造也开始了,绵绵不绝!
自从雪堂落成之后,东坡的精神故乡算是有了。虽然内心还是凄苦的,但他真正投入了自己的“诗酒趁年华”的理想生活中。“日欲把盏即醉,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得酒诗自成”。
二月雪堂落成。三月他便写了《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然后,后世所认为的“天下第三大行书”就这么诞生了。他终于不再是“花”,他变成了“泥”。(对了,另外插一句,苏东坡,他喜欢海棠花,他认为那是他的故乡之花。当年他寄居定慧院之东时,在杂乱中看到了一株海棠,就觉得有了知己。自然之中,取自己所爱之草木,也能疗愈。“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你看,这首诗里也有杖。)
春天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因为《定风波》来了。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月的创作是如此密集,且全成了经典。《定风波》之后是《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好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一个中年人,要是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生机和新鲜感,内心底都会升腾出真正的欢喜。
春天,应该多出去走走,他往蕲水访友,与友人游清泉寺,发现清澈见底的兰溪竟然向西流。联想到汉乐府《长歌行》中的“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以及白居易《醉歌》中的“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豪情顿涌,于是,作《浣溪沙》。
三月的故事好长啊。然后是米芾来了!
对,那个书画家米芾(书法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他们一起欣赏了东坡在雪堂里藏着的吴道子的画(东坡评价:“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然后,东坡劝米芾在书法上应该取法直追魏晋,而不应该学唐人或近人。米芾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倒是会听苏东坡的。后世认为米芾的字有魏晋之风,源头在东坡这里。米芾30岁左右烧毁了自己所有的作品,也是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和艺术追求。
另外,米芾还请教苏东坡的画竹法,据说东坡现场演示,在墙壁上贴了观音纸,画了两支竹、一些枯树怪石,送给米芾。“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来自苏东坡。
所谓“身以竹化”,就是要胸有成竹而画竹。另外,插一句,“行云流水”也来自东坡。他提有“行云流水论”。(《与谢民师推官书》:“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春天说完了,我们该说夏天了。夏天太奇妙了!
七月,他先写了《念奴娇 ·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七月十六日,月圆之夜,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作《前赤壁赋》。据说按阳历算,那是1082年8月12日。罗振宇老师的跨年演讲上,他说到了1082年8月12日晚上那片璀璨的星空,不仅照亮了苏轼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也照亮了千百年来的中国,至今不曾熄灭。
杨世昌,绵州(今四川绵阳)武都山道士,与东坡是老乡。1082年夏,杨云游庐山,顺路至黄州看望东坡。他精通星象历法,也会琴箫,是个轻逸高远的世外高人。
《前赤壁赋》中写道:“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个“客”,就是杨世昌。
苏东坡的词,都是具象化的场景,场景切换即思维的转移,如江水流过般自然。箫声先响,感动了邻船的女人。这是情感相通。然后主客们谈起当年赤壁英雄们,感慨他们如今在哪儿呢?这是古今相通。最后是自然相通。“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完成真正的自我重新认同,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行动才开始无畏和广大。那个潇洒自如、随缘放旷的苏东坡,回归了,新我和旧我里头相似的因素融合了,他更强大了,原来他从小就有的自然观、出世的感觉,有了新的确认和升华。
九月,《临江仙》来了。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没有一言一语说,这是在秋天发生的,却充满悲秋之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当你失去了什么,你放开自己的方法,是把自己放到更大的世界中去,人生如寄,也是人生广阔。
1082年十月,又一个月圆之夜,与客“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东坡很喜欢这个“赤鼻矶”,又写下了《后赤壁赋》。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复识矣。”离上一次来赤壁不过几个月,就是夏天和秋天的区别,怎么景色变化怎么大。感慨,变化是永恒的。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鹤是孤独,是高洁,有时候,孤独是一种美,也是一种心安理得。如果儒家不得志,那么在道家和佛家的境界里,也可以自如切换。
《后赤壁赋》,最可以加入玄幻的色彩,进行小说式的改编。有个前辈说,鹤其实是一群武林高手,他们要把苏东坡带走,去往一个全新的平行世界。
冬天来了。十二月,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的心最终归向何处,他的现实最终走向何处,其实并不一定要寻找标准答案、正确答案。
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苏辙写道,东坡谪居黄州后,“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随着1082年东坡雪堂的建成,他来到了艺术巅峰。每一季都出了爆款大作。有时候,绝境也是至宝。
后来,他在1085年离开黄州,1086年政治生涯青云直上期,激烈的竞争和复杂的内部倾轧,限制了他的政治视野,诗歌创作随之低落,写的最多的是“题画词”。
而1082年是个神奇的年份。王安石写了《六年》……那一年,宋徽宗赵佶出生,他是瘦金体和工笔画的创始人……最近红火的《只此青绿》,大宋永远十八岁的少年画的《千里江山图》,其实也是宋徽宗的艺术意志。
这个群星闪耀的年代的诞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唐的士族集团之后,文人士人阶层崛起,各种异质家族的碰撞和结合之后,群体生命的发展也变得闪耀。每个人的才华,是被发达的局部、细节和载体,时空在因这些人而重塑。而某个年份,某个人,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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