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小聚,有小朋友(90后们)突然问我,老奚,三年困难时期你经历过饿肚子没有?我一笑回答,没有,因为那时刚出生在吃奶,还不知道人间饥饱是怎么回事。
当然说到吃,就转到过年的话题,当下距离过年不到十天,怎么安排似乎心里都要有个基本筹划。他们都未结婚,平时饭店就是食堂,这个场所那个场所就是港湾,家里一切都由父母安排妥帖,所以他们过年除了谈皮夹子多还是少,再有就是来年的业务美好展望。
我说我同你们不一样,过年前我首先想到的是吃,因此这阵子主要消费是购买咸肉、香肠、冻鹅、大青鱼等吃的东西,大米也买了不少,是真空包装袋那种,易于储存,好像到超市去看见这种大米的时候,忍不住总要提一袋走心才踏实。
于是他们听了都哈哈哈大笑,实际上是嗤笑,好像我这种过年行为显得有些病态,不可思议,身上有了钱,微信支付宝随便扫扫,还用愁哪儿哪时买不到东西吃吗?这么存放,又不是开店,时间长了都不新鲜,说不定一到天热起来,还要变质必须扔掉。
我说,我真的跟你们完全不一样,过年时只想到吃,其次才轮到穿。若问原因,也许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如果要找出一点,那便是小时候的记忆,永远埋藏在心中,甚至还有可能进入基因了,于是过年时条件反射,本能地想到吃。
从记事起,我过年的状况是跟家庭收入密切关联的。七十年代,普遍都比较艰苦,不过再困难,再穷困,为了安排过好年,家里都会买一些猪肉和鱼儿,张罗一桌饭菜。老家的传统,年前要做一些酒糟扣肉,一般要做很多碗。这个时候,是小时候的我最幸福的时光,因为走到灶下,母亲会切一块刚煮熟的白肉给我杀馋虫,精肉我会撕开来,一缕一缕地吃,唯恐一下子吃光,好像这是一个美丽的希望,不能立刻吃了。
从腊月廿三祭灶神那天开始,家里的大灶头就天天冒烟,热气滚滚了,同时散发出各种煮荤腥的鲜香味。此时孩子们放了寒假,在帮忙为过年吃做准备,通常做下手活儿,如果等到上刀砧板干切菜,那个头起码得超过灶面半个身子才成。所以主要负责烧火,往灶膛里面添柴火,这个活我默默干了N多年,紧密配合心急的母亲发挥厨艺。为得到频繁奖赏,一块肉,一个刚蒸熟的团子,第一筷炒菜,我的表现立求出色,让母亲感到十分满意开心。我练就一手好技术,能把稻草挽成一风水的草巾,看起来那很像蜷缩的大对虾;并且熟练运用火钳的作用,挑、拨、扼、翻转换自如,母亲要什么样的火候,我就用它变出那种火候。
糕团米粉,也是由我拿去碾轧,因为碾轧集中在一个小型工场,过年前大家都需要,所以人特别多,要提早去排队,哪怕排到半夜也等耐心等待,否则就错过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工场说停就停止的。团子馒头剁碎馅心,这种粗活也是我包揽,由于干得出色,母亲就相信我做,别人上手她都不要。放在一个大木盆,垫上刀砧板,无论萝卜还是半熟的青菜,或者是肉片,被我手上两把菜刀错落几百次,叮叮当当之间,一眨眼都变成了颗粒均匀的馅心。
这个时候,也非我一家在做糕团馒头之类,一条街家家户户都同时进行,所以满街的烟火气笼罩,各种鲜香味道相互掺杂。这是一次集中的盛宴,心思都是体现对吃的尊重与安排,把非常有限的财力,转换成看得见的食物张罗铺排。大概由于气氛热烈的缘故,艰辛生活的痕迹暂时被一扫而光,看不到一张愁容,照面时大家都互相亲热地打招呼、探询,过年张罗吃普遍地把良好的情绪充分调动起来。这个时候,街坊们几乎关门做事,不再相互串门,但可以在门外大声调侃两句,以活跃气氛。只有一个人在小年夜上门,那便是喊火烛佬。
笃笃笃,隆冬腊月,小心火烛,水缸要挑满,柴火要安放好,当心小孩玩火……笃笃笃,那是梆子敲出来的声音,冬日的小镇夜晚特别清晰,而喊火烛的汉子,嗓门天生宽大,声响传播几条街去,一次巡弋半个小时,一直要喊到小年夜才歇。他没有人给开工钱,完全是义务劳动,不过按照旧规,各家各户要给点赏格,要求不高,全凭你自愿,给几个馒头几个团子都行,给了,他说声谢谢,再到另一家门口一站。
热腾腾的糕团出炉后,要点红,这个活也我最爱。朱砂事先调了水,放在一个小碗里,拿一根筷子蘸了挨个儿点。有意思的是,水中朱砂呈现玫瑰色,略带点紫,点到东西上后就一下变成猩红色。大人说,点朱砂是为了讨彩头,似乎还有祛邪的作用,而祭祀用的糕团是不点的,因为点了祖宗亡人收不到吃。
年底因为不断有得吃,嘴巴不得休息,胃口也因此减退,所以到年初的时候,看到油腻的食物,就不想动筷子了,反倒喜欢泡饭加团子,更清淡一点,下饭菜是那种冷拌芹菜,这样吃得还特别香。管这种情况叫“年饱”,很普遍,每到过年都有发生,越到后来越严重,因为后来经济条件逐渐改善,荤腥安排更多更丰富了,不是张罗一桌好菜,简直如张罗一辈子的好菜似的。
等到去城里工作后,回来过年就是吃了潮的,带走干的状况。在母亲心目中,孩子离开了老家,外面吃不到好东西,所以过年多准备些小时候偏爱吃的,例如糟扣肉,青菜肉馅的包子和团子,还有脚踏糕等等,过完年给每个孩子分一份带走,沉甸甸的,我拿回去至少能吃上半个月之久,如果还有咸肉一条,那就吃到清明煮毛笋了。总而言之,过年不论在什么年代,什么时候,在我记忆里只有吃,除了吃,就是在准备吃的过程。
现在的人,都说吃已经不是问题,要说过年,有些人天天是过年,因为经常在饭店吃,或者在家里菜也做得很多。所以经常还听到有人说,进了菜场,不知道买什么吃好。为了满足那么多人口的饕餮,规模化生产食品了,不可能还像从前那样,一头猪养一年,老母鸡起码两年,几乎一切都是快速生产,吃得越多,吃的东西越不是那个味道,于是要用各种各样的调料,如此口味是重了,但食材本身的味道被淡化,因此常常产生这样的比较:怎么总体味不到小时候的那种味道?
由于现在过年吃在大多数人已经是其次,动不动就饭店订桌,过年也就失去了固有的传统年味。但在我心目中,吃,还是在家里安排的好,哪怕厨艺比较臭,也比在外面吃山珍海味要强似一些,但也许过年还真不仅仅是为了吃,为吃是下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