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米酒的倒影
我吃酒,最早要追溯到小时候,小到什么时候呢,七八岁或者十多岁,我已经记不很清楚了。唯独记忆深刻的是,那是很大一口缸,中间插一个竹篓,竹篓里面是淡黄色的液体,周围全是浑浊的米饭。当然,那时候我是不知道那是酒的。我只知道那东西很甜,且十分清凉。完全没有感知到对酒的畏惧。我至今记得隆冬里那种清凉和恰到好处的甜喝到喉咙里的舒服感觉,那是你无法体会的。
我喝了不止一次,更不止一年。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知道,当你在一个地方尝到了甜头,只要那个东西还在,你都会跟中了毒一样牵挂,欲罢不能。究竟是我欺负了酒还是酒欺负了我,当时没有说法,现在想想是酒有些冤,白白被一个小孩,而且还是小女孩当水喝了去,完全无视它作为酒的存在,这得有多冤啊,向那些年被我当水喝了的米酒致敬吧。
父亲发现我喝了酒是在某一天的晚上,那天父亲掰着手指算算米酒做下去已经有些时日了,可以弄点出来尝尝了。当他拿着一个洗了又洗的碗打开酒缸的时候,只听他说,不好了,今年的酒坏掉了。“怎么会坏掉呢?”母亲反问,声音有些急。父亲说,不对,这是被人喝掉了。父亲第一反应便是哥哥,细畜生,过来!谁叫你喝酒的?啊!酒你也喝?你这嘴馋得还得了的!哥哥红着脸,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我至今很奇怪,也想不通,那些年我那样喝酒,那么小,为什么会不醉呢?是当时那酒也和我一样稚嫩,还是我生来就酒力超常,又或者是酒看我年龄小放了我一马,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但我是感激那酒的。
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去一个千里之外的公司催讨货款。深陷老板椅的经理对我说,小姑娘,你来要钱呀,不要急啊,我给财务科打个电话,你先坐一下。当时已经是中午,他们已经吃过午饭,而我连早饭都还没有吃,不是吃不起,是故意想攒点让人怜悯而又不撒谎的资本,制造虚弱感,让人同情,哀兵策略吧。经理一听果然大惊失色,先去吃点东西,我这就给你安排。
最终安排的结果是晚上请他们全科室的人吃顿饭。明天一早给我钱走人。在等晚上的过程中我设想了各种场景,这顿饭怎么吃,我得要花多少钱,身上的钱够不够,但我唯独没想到的是我今天要喝酒。坐下来第一句话,他们财务科长说,小姑娘,今天你要喝酒的喽,把我们喝高兴了明天就给你钱让你回家,喝不高兴不给钱。我知道他这是开玩笑,钱有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接过他手里的盘子,里面有三杯酒,因为我是客人,按他们的地方风俗,客人首先要吃了他们每个人敬的三杯酒,一圈敬过来喝掉,我再回敬他们每个人三杯,其实用脚丫子想想,我这样一个来回下来也没好了,但壮观的是我当时没想,直接就开喝了。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女经理,她说你慢点喝,不急,包我给你拿着。酒杯不大,一口一个,看着吓人,一圈转过来没什么感觉,等到我回敬,几个女的扭扭捏捏,说,咱们就过吧,你喝一个。男人们允许他们的女同事女上司不喝,却不许我只喝一个,喝喝喝,喝,他们一个个看着我。我脑子里想起我小时候喝酒的样子,这时候我已经知道那是酒了,满满一碗,少一点都感觉不满,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并没有难喝的感觉,有的只是满足,还有馋,好像还是馋不够这东西。我的眼里酒已经不是酒。最终,我还是喝多了,头有点晕,眼神迷离,立刻胆大了起来,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眼里、心里都没有了什么经理科长,但是我没有醉,标志是我没有吐。我看到他们几个人都倒在了桌子底下,那里有一堆呕吐物。
坐在我身边的女经理拿着我的包去服务台结了账,回来告诉我总共付了多少钱,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包括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家,安排在她家沙发上。
第二天一早财务科长打电话来,说,小姑娘,喝酒的感觉怎么样,我说,真舒服。我想到的是我小时候喝酒的感觉,两种感觉重叠,后一种不明显,前一种胜出。
日子一晃到了今天,晚上和女邻居散步,她让女儿去给她买酵母,想发面蒸包子,结果三十三岁的女儿去给她买回来一堆甜酒曲,她想想生气,便把它送给了我。你拿去罢,似乎这样便跟她没啥关系了。我倒是满脑子都荡漾出了小时候的那一缸米酒。我给母亲打电话,然后又百度,终于才算做成了一罐黑糯米酒,我想喝回小时候的感觉。酒做下去,一天一天期盼,好几次拿舌头舔嘴,彷佛已经感知到了年少时的味道,却不知年岁长了,酒劲也长了。我跟女邻居说,你那什么甜酒曲啊,一点也不甜,还这么凶,我做成米酒了,凶得不得了,吃不了,你快点来拿走吧。女邻居说,那我哪知道啊,你没放点糖吗,我过会儿就下来拿。
一罐米酒被分成了两半,她一半我一半。如果真的都给她拿走了,我怕我就啥也没有了。以后不做米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