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呆的久了,阴天、雾霾,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能见度高一些低一些,无非就是眼前熟悉的风景,有时候甚至觉得:年纪大了,眼珠儿难免发黄,对身周事物没那么清晰的认知也是正常,戴着眼镜赶路,匆匆的,好像很踏实,但一回头,身后一片虚空。
腊八,外婆的三十周年祭。驱车,带上我爸我妈,来到暌违已久的行宫马场村。村前那棵记忆中很高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被掩映在新植的大树后面,陪着新建的凉亭,像齿落发稀的老人,我们能记起它年轻时的威严和辉煌,但它已经不能那么突兀地、以一处地标的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了。甚至,我妈进村时隔着车窗寻找,都没找到寂寞的它、高大的它、挺拔的它的身影。
松鹤楼前的一口井已经填平了,昔日的泥地硬化成了宽阔的道路,小时候和村里的叔伯爷奶挤挤挨挨在大礼堂里看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的情景再也不会重现,不由又多了几分唏嘘。
大舅舅和大舅妈是常走动的,他们提前来到了祖辈们生活着的土地上,连续几天的张罗辛劳,让他们看起来疲惫了许多。香烛、元宝、钱箱、纸屋,甚至一辆商务轿车都是早已备好的,几位我从未谋面的表舅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许是天冷的缘故,二舅妈戴了顶绒线帽,遮住了她渐渐斑白的鬓发;好久不见二舅舅了,年龄渐长,听舅妈说,二舅上了年纪,有时候身体有病痛却不大肯去医院,身上的“零件”不大对劲了,就贴上一块膏药,现在,他的腰腿处已经贴了好几块膏药了。
去往拜祭地的路不是很远,我和表姐捧着花束,从小时候常玩的田埂上走。天气阴霾得仿佛能拧出墨汁来,田埂上荒草萋萋,与灰扑扑的天色相对,仿佛一张巨口,在风摇茅草、云卷乌烟的仓促里发出无声而苍凉的叹息。
拜祭的仪式并不复杂,却也郑重。墓地是公墓,表舅们也为各自家里故去的长辈敬献了祭礼。而后,在专用的焚化场地里,随着点燃的火纸被投向高高矗立的纸屋元宝,随着大小鞭炮的炸裂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呯然炸响,一场仪式也就走向尾声。
多年未闻的“二踢脚”卖力地喧嚣,看着热闹,却因那单调的声音在苍茫的旷野里反复,更衬得天也寂寂,地也寥寥。蓦地,一声高亢的哭啼声划过,尖尖细细,像一颗脆弱的心被一根钢丝绳猛地攥住,被高高地抛向空中,随后,牵住了众人的目光。那是一个穿着蓝底碎花棉服的女人,我妈让我叫她“舅妈”,想来是哪位表舅的老伴了。她细细碎碎的声音被哭腔浸透,含糊着每一个字的发音,完全听不出她是在发泄,亦或只是遵循着当地的规矩,直到大舅妈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肩头。那哭声从高亢变得低徊,伴着呜咽与微微的音调的颤抖,如同在天空徘徊了许久的浓云,终于找到了渲泻的场所,表舅妈心头的那场雨算是真正地落了下来。
人与人的悲喜从来相通,当此情景,我的眼眶也湿了。三十年,小半辈子,那个用三个潽鸡蛋作为最高礼仪迎接她的外孙女的外婆,那个怕我在冬夜里受凉,用稻草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外婆那个在大年夜的鞭炮声里悄悄打开柜门铜锁,拿出一个用一小张红纸包裹着五块钱给我的外婆……已经离开我三十年了!
外婆操劳了一生,也善良了一生,她从来都怕给别人惹麻烦,就连去儿女家里也仿佛是一种负担,她一辈子小心翼翼地在行宫马场村生活,直到跟外公一起来到丹阳城里住。外婆的离开是那样猝不及防,三十年前腊月初七的早上,她起来给外公做早饭,突发脑溢血,晕倒在灶台边,就此在昏睡中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点。腊八那天早上,天气特别冷,七点多钟,天井里传来一声脆响:“呯!”是一只热水瓶的内胆爆了。我爸说,外婆可能不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噩耗。我妈恸哭了好多天,所幸,她当时已经赶去了丹阳,在外婆身边,陪外婆走完了最后一程,否则,这人生,又该会有多大的缺憾呢?
表姐夫走过来,看着渐渐熄灭的灰烬,他说:“今天天气不错,没有风,也没下雨。”一句平淡的话,却竟然让我瞬间释怀:是啊,外婆的三十周年祭,顺顺当当在所有人的操持下完成了,外婆一辈子的操劳、小心也都得到了回报,儿孙满堂,各有事业去奔,各有前程去挣,她一生正直善良,也教会了儿女孙辈们做人的道理:穷不短志,富不忘本。
我们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是我妈、我舅从小生活着的地方,也是刻下过我和哥哥姐姐们童年回忆的地方,一回头,身后田野里荒草依旧,却似有草木抽芽拔节的声音细细碎碎……
“喳喳——”一只喜鹊停在电线上,另一只正向这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