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与《档案里的老城厢》故事【4】
我与庙西巷
陈平
1958年前,我在常州庙西巷内的一座古宅院里渡过了童年,并在这里上了鸣呵巷幼儿园,还在觅渡桥小学读完了一年级。记忆中的庙西巷,是一条丈余宽的小巷子,里面14号院门不大,但进去却有几进气势恢宏并有假山、金鱼池的独院子。从南数笫三进就是我家的独院,我家住三大间高大平房,中间客堂屋,两边大厢房,父母亲住西厢房,外婆,我们,还有保姆羊妈全住西厢房。里面有四张床与橱柜啥的;那时家中大小也有九口人,但没觉得拥挤。可能是我们太小,还没感觉吧,后来才弄清,在这座大院里就数我家这三间屋最宽敞。
客堂间与厢房间,是用厚杉木板隔开的,由于年代久了,木板已呈古铜色,客堂地面铺了大方块平整结实光滑的泥金砖。厢房地面铺了结实杉木地板。厢房朝南木板墙上有排木框玻璃窗户,因为随时能朝外支撑打开,所以光线很足。整个房屋冬暖夏凉。房子由多根粗壮圆木柱子有规则地关联,所子坚实牢固;到了秋冬时节,屋里还会散发出一阵阵木香。客堂的门槛很高,为此我跨进跨出要将腿抬得很高,客堂有三扇可拆卸对开木门,上部由许多小方格组成,上方的窗格上镶着云母片,木框上雕了许多花卉虫鸟和各种动物,众多古装男女正在演绎《西厢记》。
阔绰的庭院中,有一只被太湖石环抱的大金鱼池,池上面有座可南北上下小石桥。长廊与庭院隔开栏槛中部有条小道,人可走上小山坡也可上小石桥。但这条石搭成小石桥太窄,有时我不小心就会掉进金鱼池里。虽说这鱼池不深,但掉得不巧也会跌得很重很痛,有时疼的忍不住便大哭,直到有人来帮我为止。一阵微风吹来,随风飘落的广玉兰花瓣,晃晃悠悠落到金鱼池里。片片乳白色花瓣星点飘落于碧清水面并不停浮动,模样如同只只小白帆在风力驱动下悠哉悠哉漂荡。金鱼在水里游来窜去,黄黑身影时隐时现,全拼了命去追逐这些花瓣,模样活泼可爱。没见这些小金鱼吃过饭,为啥它们还活的如此健康愉快,也从没见过池水干涸过,对此我心里一直很纳闷。。
造型峥嵘的假山旁边,长满了美人蕉牵牛花和鸡冠花。还有有一棵粗壮的广玉兰树,该树一年四季绿叶团蔟。清晨常有几只浑身洒满阳光的喜雀,栖在树枝顶上朝着我家喳喳喳喳喳直叫。到了开花时节,这树上到处挂满朵朵雪白广玉兰花。肥厚的花瓣,不时散发出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雨后,树叶花蕾与花瓣上挂满无数小水滴,形同无数个小水晶珠。在阳光照耀下,这些水晶珠闪烁着灿烂七彩光芒,使这原本晶萤洁白广玉兰更显高贵典雅。
院里有一条青砖小路,一直通到院西圆门外的小天井里,这里有一口清澈的古井,井沿周围经常长满了青泥苔。
天井旁边是个大厨房,后面有一间专门堆柴草的小屋子,厨房里有一座两眼大火灶;我们全家人就靠它每天炒菜煮饭、灌汤烧水等等,这厨房一直用到1958年我们搬到县学街上的新家教工新村前,那年我刚好八岁。
厨房里有一口大水缸,每天都会有人挑自来水送来倒满,一分钱一担水,倒满了再算钱。打懂事起,我就认识了这位送水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阿金。知道他家里很穷,没钱去读更多的书,所以小学未毕业就出来干活挣钱。但他为人诙谐乐观诚实正直,因勤快灵巧深受邻居们的喜欢。后知他那时才十六岁。
每到赤日炎炎的夏天,大人们一早就会把几只西瓜用网兜兜好,系好绳子轻轻地放进井里,午后取出西瓜将其破开,咬一口,甜凉黄瓤的横林瓜汁直灌五脏六腑;横林瓜籽的特点是有蝴蝶斑,所以大家都称谓蝴蝶籽,是区别正宗横林瓜的标记,屈指一数,正宗横林瓜离开咱常州人至少有四十年之久。
因为小巷位于老府城隍庙的西边,所以就叫“庙西巷”,后来才知道,里面的30号院,就是原国家纺工部长,常州人吴文英的旧居;据说在解放前,在庙西巷内还办过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为中国的职业教育作出过重要贡献的黄炎培先生,也光顾过这里好几次,因为这所女子职业学校的校长,就是他的好友李仁先生。
早年与刘国钧先生共过事,后来担任常州市纺织工业局总工程师的谢承祜先生家,也住在这条巷子内。因为他的独女谢克勤是我小姐姐的同班同学,又是本市少年宫舞蹈班的好友,所以小姐姐常到他家去玩;她家院墙隔壁有家老虎灶,有时我也会独自去“拜访”她家;只要伸手朝她家院门上的那只电铃按钮一捺,立刻就会有位老婆婆来开门。
一进去就是个大院子,在一大片绿化带的后面,有一幢蛮气派的尖顶房子;这是一座非常幽静的独立别墅,里面庭院阔绰、花语鸟香、树荫蔽日,环境非常优美。直到有天小姐姐回来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干嘛,没事老去捺他家的电铃,影响他爸的休息,人家可是国内为数不多,从国外留过学的高级知识分子啊!虽然我还搞不清这“高级知识分子”是干啥的,可从此我也不再擅自去打扰他了。记得谢宅的位置,就在现在良茂大厦的西边。
住我家院子后面的邻居姓房,据说他画的老虎蛮有名;听二哥讲,房东王先生的祖上当过清代大官,从朝中退隐后化了大量银子在此造了这丛院落。王先生个头不高,但很能干,尤其是他的老婆王师母既漂亮又勤快,王先生的母亲很喜欢她。
但我总是弄不清,这位骨瘦如柴的房东,为何整天要弄一大堆破木箱回来,然后将上面的洋钉一根根拔掉,然后用麻绳扎好放在板车上拉走。听二哥解释说,他是做木材生意的,这样才能赚大钞票。我听了似懂非懂,后来才知道,其实隔壁的几座大宅院也是他祖上的,仅是门牌号不同而己。后来大姐带我到隔壁她的同学家去玩,从过他俩的对话中感到也是这意思。
那里的院子也是几进几出,也有花草大树。此人也姓王,叫王明生,因为喜欢唱歌,所以才成了大姐的同校歌友。
原来你是王先生的堂侄啊,所以这两座宅院才连在一起呢,那么只要把我家庭院走廊东边圆洞门打开,彼此就不用出去绕路了啊,为何常紧闭?大姐提出的问题,让王明生听了大笑,不说明咱们两家早就独立门户了呗。站在旁边的我见他一脸谄媚,两眼大放光芒。抬头再看眼前的这两层木结构小楼的确蛮气派。
从这位置判断,你应是王家的长子长孙罗。听大姐深入一说,王明生满脸惊讶,哎呀呀哎呀呀,你简直就是女神下凡啊。不过除了这些,还有啥能证明你的判定正确?说完,他用一双明亮的灼眼看着亭亭玉立的大姐。
这还不容易,从家具上我就能看出名堂,一,数量材质与王先生家大相径庭。譬如他家的八仙台,四门柜,还有桌子板凳等的材料是榉木,而你家家具呢,全是老紫檀木的。二,楼上下几间屋里,屏风挂摆,楼下中堂屋里置放的香案桌椅、板凳太师椅圆桌等款式古典,凝重地挪不动;太师椅圆桌圆凳上各有一块图案不同的大理石镶嵌,用手去摸上去感觉冰凉润滑,三,房里挂的名人字画,王先生家根本没有。大姐的侃侃而谈让他惊呆:服了,服了,我真服了,老家具是我爷爷在世时买的,殷勤沏茶时,他趁机介绍说,我爷爷解放前支持过地下党,属于开明士坤,所以……意思他家的社会地位与我家门户相当。见他俩坐在紫檀圆凳上一边喝茶,一边说笑,谈论学校的事情,商量团支部的工作,因为他俩都是中学里的团干部。
经过我家院子前面的董先生家,倘若再往前走,就出了14号宅院大门,如果再往西走,前面又有一条石子路,沿路向前不远就到个三叉口,朝南稍微一拐就到子城河,往西有条百米长,名叫王守沿的小巷子。沿小巷再往里走就到荷花池。
这些地名都是二哥告诉我的。“王守沿”?当时我一听这名字就呆了,小巷也是人啊?是小黑他爸吧。小黑是房东王先生的大儿子,与我同年同月不同日生。二哥一听就笑了,小黑他爸叫王守生,不是王守沿,不过这条小巷的确是用个人名起的,这点不错,这是为纪念宋末抗元都统王安节命名的,我就问,宋未是什么,抗元是干啥的?他不睬我,仍在自我发挥道,话说南宋末年,元兵来犯,本埠都统王安节率领军民奋起抗敌,后来城破,王安节战死在西水关,邑人将其遗体葬在此,此地就被命名为“王守沿”。他还说,文天祥为怀念王安节,集杜诗一首,题曰:“常州败,虏生获王安节,不屈而死。虏谓过江以来,武人忠义者,惟王安节一人。”这文天祥是谁,我当然更不知道了。
每天清晨,房东王先生家的老奶奶就踮了双小脚,来到前面的东厢房里,她先对条桌上的香炉里注几支香,随后合掌闭眼虔诚作揖,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接着跪拜如仪。
佛龛被玻璃罩着,里面站位浑身通红浓须长髭的神仙,模样张牙舞爪;每次经过这里时我既害怕又好奇;有次壮胆爬上供桌近距离观察,顺手还拿个供果塞进自已嘴巴里,见他虽然吹胡子瞪眼但并无作为,我干脆伸手进去摸了摸“他”的头,可任凭我乱摸,他仍然不动,虽然从此我不再怕他了,实话,心里还是很虚的;总觉他在暗中监视我;这东西要是留到现在,肯定是件价值不菲的老文物。
庙西巷东口有一家麻糕店,上午做麻糕油条,下午做马脚爪,或者布满白芝麻的萝卜丝饼。马脚爪在金坛丹阳一带谓“金刚脐”,这东西饿时口感极妙。为何叫“金刚脐?”至今我不明白。
麻糕店旁边就是那家老虎灶,这里一年到头烧砻糠壳。老板瘦精精,老板娘胖乎乎。老板娘,来给我们续水,顺带包勇士烟!来包葵花籽 !灶后茶室里不时有人在吆喝,来啦来啦!大块头老板娘立刻提了长细嘴铜炊赶过来。
知道吧?当年包公身边御猫展昭,就是我们遇杰村人,此人本事真大……里面有人在大声讲着,于是啧啧声,啊嗳咳嗽声,咕噜咕噜喝茶声响成一片。
咱常州史上首登皇帝宝座的,是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儿子是梁武帝萧衍,可有人说不是他伲只,是番?有人怀疑地问。
是的!前天我到北乡头去买芋头,顺便考察万绥梁帝庙,家来再查书,是他正宗儿子,一位干瘦老头端起茶盏吱地喝口茶说。
掮轮车是丹阳话,当年烈帝陈果仁攻打丹阳城门,发明了这种战术,有一群文化人一边喝一边聊;就说这后面这条河吧,原是古南城墙外的护城河,名叫子城河,现在干脆叫内河了!大家一听,眼睛全朝窗外看;前面拐弯处是有一条蛮清澈的内河,河面上横了座南北朝向单孔石拱桥;这桥也不简单,不过后来为何名字改了?有人问的大家面面相觑;
已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有天下午放学从庙河沿回来路过此地,发现老虎灶的门口挂了一个新木牌,于是一本正经指着上面的字念叨;公私合营第五茶社,但立刻有人问;喂,小佬,啥叫公私合营啊?我一听傻了,幸亏有几个小贩在门口大喊;熏熏甜的西瓜糖!一分钱买一粒! “来来来!快吃五香花生米噢!“油黄豆!一分洋钿卖两包!吃则么营养好,我就趁机跑掉了。
想起在这条庙西巷,我的童年故事真不少,虽说好几年前当我知道14号大院要拆了,还专门再去看了一眼,但这些往事,如今也只能成为我笔下的“老城厢”故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