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贵有良师 师生情谊深一一一写在沙曼翁先生诞辰一百零五周年之际
农历九月十九日是恩师沙曼翁诞辰的纪念日,禁不住让我想起随他老人家学书的往事,也非常感恩他老人家数十年的无私教诲!
恩师是我对曼翁师的敬辞。在我心目中恩师首先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人,老人家精擅书法和金石艺术,数十载溯源探求,挥毫纵书,最终成就吴门曼翁家法,成为书坛一代大家。他的艺术创造和学养风范,始终激励着后学,不断探索和传承古代经典书法这门古老的传统文化艺术,也是恩师一生坚守并倾力之所在。
受家父影响,我从小耳濡目染,喜欢写写画画,1979年初春,我以优异成绩考入闻名于沪宁线上的常州工艺美术硏究所,开始了专业书法研究和临创工作,当时有老师专门指导,但自己总不得学书要领,在这学书最迷茫的时候,曼翁师三十年代的上海老朋友、花鸟画家戴元俊先生亲自把我引荐给了曼翁师,从此开启了我的学书新里程。
那是在1981年初夏的一天,我诚惶诚恐地怀揣一大卷书法习作和戴元俊先生的推荐手札,一早坐了绿皮火车专程前往苏州,拜访心仪已久的曼翁先生。恩师性喜清静闲逸,虽负盛名,却很少参加一般性社交活动,得暇总喜欢在家侍弄花草,品茗读书,挥毫创作,基本不接待不速之客,可对我这个年轻学子却尤为热情,我到一人弄恩师府上时已是午饭时分了,恩师听说是好友戴老介绍来的,非常高兴地接待了我, 随和地招呼我坐下,沏茶,起初我还有些拘束。沙老的住房很普通,也较小,墙上还张挂着他自书的《润格》,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极为少见的。恩师精神矍铄,眼带一副宽边眼镜,目光炯炯,面带微笑,十分和蔼可亲,当天我带的习作中有临《散氏盘》、汉简、汉碑的,也有拟汉简、汉碑和唐楷创作的条幅,很显然我时下的书法还很稚嫩,篆刻更是刚刚起步。恩师看见我随身带了一大卷书法作业,幽默风趣地开我玩笑说“侬带了铺盖来啦”,恩师的幽默一下打消了我的拘谨,曼师一一细看了我带去的习作后,带着十分浓重的苏州口音笑呵呵地对我说:“侬写格字还是有一定功力的,路子也比较正的,但字还有些呆板,用笔要灵活,用墨也要讲虚实变化”,点评了我的习作后,还招呼我洗一下手,让我留下来和其家人一起吃午饭,恩师如此亲切,我一扫来时的忐忑不安。饭后我怕耽误他老人家午休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曼师还站在门口一再叮嘱我,要我常来苏州走走。
自初次见面后,我便少则几周、多则数月,常常在工作之余及节假日前往苏州一人弄拜访恩师并请教。师母见我去,总热情地招呼我进书房,并为我沏茶,曼师也总是放下手中的艺事给我指点习作,有时去的早,还能赶上陪随恩师到沧浪亭喝早茶、到古吴书店购帖、读帖、或在书房看先生如何作书治印,下午离开时,总买了点心让我吃了再走,当时家贫,恩师不嫌弃我,记得恩师还送我碑帖,如擬山园帖、米芾方园庵记、邓散木石鼓文、帮我代买《说文解字》工具书;还让我学习如何品味虞山绿茶、感受茶文化……就这样,十全街一人弄这个以往少有书法人知晓的小巷,我一走就是三十年,与曼师老人家结下了弥足珍贵的师生情缘。
曼师不仅点评指出问题,还就不明处常常给予示范,让我加深印象。记得1982年初夏的一天,我依然带上一大卷书法习作前往一人弄请教,老人家看到我其中临习的汉隶《石门颂》进步比较大,挺高兴的,难得当面称赞表扬了我,但又恳切地说,你的字还要求变化、摆脱呆板,今后还可多临多习《石门颂》碑阴,碑阴文字比正文更加灵活,随即当场为我提笔示范创作了一幅《石门颂》碑阴文字的作品,并在边款上写道:“岁在玄默淹茂初夏,良赓弟自兰陵来访,携其所习诸体尽见示,工力甚深…”,该幅作品,用笔挥洒自如,笔墨淋漓,主题之外的边款文字,也是他老人家对我提出的更高要求和期望。
1988年岁末,我与恩师几乎同时生病,师生隔音数月,相互异常挂念,只能以书信传递问候。翌年春,我赴姑苏探访时,恩师身体已经康复。彼时,师生相见,格外高兴,老人家破例邀我在其书房中休养了一周,我生平也有幸能较长时间朝夕守候在先生身旁,为其研墨展纸,观其挥毫作书,持刀治印,聆听其教诲,受益匪浅。临别时,我专门留下一块青田石,本想麻烦他老人家为我写一个印稿的,没有想到,我走后先生专门用这块石料为我镌刻一枚“耿庵私印”的古玺印风格的印章赠送给我,并在印款上记录下了这次难忘的师生之谊。
曼翁师擅长篆、隶、楷、行草等多种书体,尤精于篆刻,为艺一贯倡导“取法乎上”,无论艺术实践还是理论探讨都有独到见解。1982年春,我着意临写了一幅当时认为较为满意的铁线篆《泰山刻石残字》手卷,先生特题书“秦篆正宗”给予肯定;同时又告诫我:“书法不仅要讲求功力,更要讲究用笔用墨的变化,追求书法的神韵,写篆书要笔划有粗细、结构有疏密、用墨有枯湿变化,不然功夫再深也只是字匠而已”。在先生启发教导下,我改习先秦石鼓文,并上探殷商甲骨、两周金文,下学汉碑分书,逐渐改变了以往铁线篆笔划粗细一律、结构匀称的写法,同时注意用墨变化,以力求秦汉碑刻的浑穆之气和金石神韵。
之前,我一直借用先生的“三友草堂”作为自己的书斋号,1990年初春在恩师书房闲聊时,恩师知我还没有自己的书斋号,笑着说“人生事事常随缘”,我们之间也是缘啊,还说你家中没草,就为“随縁堂”吧,随即铺纸挥笔,以浑厚的小篆体为我题写斋号。这是我多次亲眼所见恩师提笔写字中的一次,那种运笔的气势,那种落笔的劲道,我只顾盯着纸在入迷地观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沙老瞬间便写好了,哪种驾驭的整个字幅的气度,给我的震撼是发自灵魂的,那么瘦小的一个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令我惊叹!……沙老写好落款,随即钤印,然后洗了毛笔,把砚台盖上,这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自然,原来作书是这样子的,之后我将所借的“三友草堂”斋号还给了先生。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恩师的书房从大厅搬入了庭院后的小房子内,庭前种满了各种花草,左右两边各植一株高大的芭蕉树,因此,恩师命名书斋为“听蕉轩”,庭院虽小,鸟语花香,靠围墙还种了一些竹子,景观松树和梅花都是在盆子里种的,院子中间还放了一张圆形石桌和几个石凳子,平时恩师除了去古吴书店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和院子里度过的。有时恩师浇花,我就陪着他在院子里说说话,在这里,恩师常与我谈起他的一些往事,他说:1939年,我的太师萧蜕庵看到曼翁师展出的一幅篆书作品,便主动要求引见,后来恩师得悉后,就专门前往萧太师处拜访,拜他为师,开始向萧太师系统学习籀、篆、隶、分各体书法及中国文字学,以后的几十年,恩师一直陪伴在萧太师身边,直至老先生过世。早在日寇侵华期间,恩师当时在浒墅关附近的一个单位工作,过城门时为了不脱帽向日军行礼,冬天从来都不戴帽子,尽显中国传统文化人的耿介风骨。1958年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嘉定劳动,生活艰苦,昔日的爱好成为唯一的寄托,无数个孤月清灯的夜晚,他坐在小凳子上,悄悄地在低矮的床前写字,或坐在门槛上以凳代桌写字、篆刻。恩师说:“我的爱好救了我的命,因为我有爱好,精神有寄托,所以没有自杀,不死就是胜利!”这是恩师身上体现出来的一种内在的刚强。不管是烽火连天的战乱,还是蒙冤受屈的苦难岁月,老人家对于艺术的理想始终不渝。几十年来,他始终沉酣于三代鼎彝、秦汉碑刻,凡书史材料上自甲骨、籀篆,下至“二王”、苏、米无不研习。除了广泛涉猎名碑名帖,他还对简牍、瓦当、诏版、古玺更是青睐有加,反复临摹,爱不释手,甚至通宵达旦。
2002年10月14日,师母辞世,当时恩师已经87岁高龄了,心情非常不好,吃饭不香,常常思念着师母,每天午饭前,恩师都要起身穿过院子又回到书房的外间,向着师母的遗像,点香、双手合十拜三拜,我深深地感叹,这是多么绵长悠远而真挚的情感啊。此后,恩师大多数时间也在家中静养了,记忆力也越来越差,经常喜欢睡觉,偶尔也写写字,读书自娱。
先生热爱生活,家中陈设不泛鲜花点缀,我拜入师门后,每逢恩师的生日寿辰,都会带着先生喜欢的鲜花前往一人弄给他祝寿,2006年阴历的9月19日,恩师的90诞辰纪念日,我偕夫人一同前往给老人家祝寿,中午我们夫妇与其家人一起为恩师祝寿,在分享完生日蛋糕后,恩师还不忘给师母带一块回家,说是给师母享用的,他已忘了师母已经去逝,但是心里却还惦记着,我深深为恩师的爱情而感动。
2010年5月12日,天气格外晴朗,我非常想念恩师,就带上了书法作业特地前往恩师府上拜访。当我刚刚跨进门槛,坐在大堂靠椅上、年届95岁高龄的沙老应声就朝门口看,当看到是我进了门,笑容可掬地连连说:“常州良根(注:“良根”是我的原名)来啦…”,当看到我从包里拿出一大卷书法习作请沙老指教时,恩师又幽默地说:“哟,良根把铺盖也带来啦…”
恩师当天兴致很好,不仅把我带去的篆书、楷书、行书等书法习作一张一张边看边评…;还翻开《羿耿庵从艺三十周年书法篆刻集》,指着集子内师生两人二十五年前的合影,一同回忆并深情叙谈二十五年前的艺术经历及往事…
在边上的大女儿惊奇不已:“平日阿爹记忆不是太好,还老是发脾气,基本上不会客,今天良根来了,很是健谈,也一点没讲错…”。临别时,恩师还依依不舍的对我说道,你能否在苏州住三四天,阿好?或住一二天,就住在我屋里,没关系的…”,此刻我的眼角都湿润了…
在2011年正月年初二一大早,女儿随我一起踏着明媚的春光前往一人弄给恩师拜年,之前,曼师已经卧睡在床多年,记忆力衰退,也不太认识人了,对外很少见来客了,到了府上我们径直进入先生卧室,向曼师拜年,老先生看到我们父女俩后,十分高兴地笑着用英文对家女说了句:“你真漂亮”,然后对我说:“被你找到了”,老先生把我女儿看成了夫人,我们寒喧一下后就主动退出回到大厅,与其大公子沙培其一起聊天品茶,不料未到10分钟,只听得吱呀一声,我们循声望去,只见老先生竟一个人扶着墙向大厅慢慢走出来,我们都感到十分惊讶,赶紧过去扶他在大厅坐下,我女儿照例赶紧拿出她带去的书法习作请老人家指点,老先生看到我女儿带去的是工整的褚遂良阴符经楷书习作高兴地说,起步写楷书、写经典很好啊,当时在场的还有常熟的学生李政,他也拿出许多行书习作请求指点,于是我快速拿出相机按下快门,留下了美好的瞬间。听培其介绍说,阿爸最近几年记忆越来越差了,常把白天当夜晚。一天凌晨,只听得阿爸在房间大声说:“什么是道,不知道,妙就妙在不知道”。可见,书法已经深入其骨髓了,虽然大脑记忆力差,但仍时时想着书法艺术。这年秋,家女赴美国留学,这也是家女最后一次拜访老人家,在这年的10月8日,曼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先生走了,却带不走我的无尽思念。先生的治学理念与传道方式,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一代宗师富有个性化的文化创造与文化价值,体现了他的书画篆刻艺术从传承到创新的历史轨迹。正如他常对我说的:“书家是靠自己的作品来说话的,五十年、一百年人们记住了你,才算是真正的书家”。恩师自然平淡、清逸浑朴、高古天成的艺术作品,必将作为时代经典的文化积累永存史册。
先生走了,他辞别了朝夕相伴的“听蕉轩”,“一人弄”也已成为一个书家的标志性记忆,而永存在无数学生和人们的心中。多年前,沈鹏先生曾满怀深情地作诗赞道:“巷深不掩墨花香,春到姑苏细柳长。驻足游人相指点,一人弄里一人藏”。在这三十年里,我多少回走在“一人弄”的小道上,“一人弄”是我永远魂牵梦萦的地方……
恩师,你没有走,你一直在我的心中,在我的笔墨里……(羿耿庵/文
羿耿庵书法篆刻艺术作品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