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英国建成76米口径洛弗尔射电望远镜;
1961年,澳大利亚建成64米口径帕克斯射电望远镜;
1963年,美国建成305米口径阿雷西博球面射电望远镜;
1972年,德国建成100米口径可转动抛物面射电望远镜……
中国,1993年建成仅仅25米口径射电望远镜。
在这样的背景下,1993年,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上,天文学家们提议:多国联手研制大射电望远镜。
南仁东听到消息,立马向中国科学院提出,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把“大射电望远镜”建到中国来。
这样的提议,无疑是痴人说梦,同行的鄙视,足以把中国25米射电望远镜踩在脚下。
南仁东,这个固执、倔强的老头,一咬牙,倾尽一生,在二十多年后,把一个世界最大,500米口径的射电望远镜,牢牢地扎根在中国贵州。
世界惊叹,中国奇迹诞生了;国人悲叹,“不疯不成魔”的南仁东劳累过度去世了。
1945年2月,南仁东出生在吉林辽源。那里有座龙首山,南仁东小时候喜欢爬到山顶看星星,他对星空非常感兴趣,读《地理》课本时,他想:“南半球看到的星星是不是跟我们看到的一样?”
不过,南仁东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不敷衍,样样都要钻研。
他喜欢美术和文学,经常在课堂上画画,偷看小人书,一有钱就去书摊看书,他的痴迷让书摊摊主都感动了,到后来就免费让他看。
他喜欢拍照片,便拿着照相机到处拍,拍完又自己配显影药水,等到黄昏后,在教室把桌椅拼起来,把衣服脱了围在四周,造出一个“暗房”,还真把照片洗出来了。
南仁东这样的劲头,让他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知识,也为他后面的发展打下了基础。高考,南仁东以平均分98.6分,吉林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
南仁东喜欢建筑,填报的清华大学建筑系,成绩比清华建筑系的录取分高出50多分,但因为国家更需要无线电方面的人才,他被调剂到了无线电专业。
一开始南仁东并不乐意,但是父亲说:“国家少一个建筑师,多一个无线电科学家,不是更好吗?”18岁的南仁东接受了学校的安排。
大学里,南仁东除了学习知识,还去了全国各地游历,这段历程大大激发了南仁东的爱国意识,他有了强烈的为祖国做贡献的愿望。再回到清华园时,他留起了小胡子,有人说是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蓄须明志。
大学毕业后,南仁东被分配到通化无线电厂,在厂里的生产实践中,南仁东什么都喜欢干,尤其是那些技术活,他在工作中磨砺出“一丝不苟”,做事“严丝合缝”的工人特质,这样的南仁东总是做什么就能成什么。
有一次,参加工厂大会,台上有一幅毛主席的画像,南仁东看着觉得不够像,忍不住对身边人吐槽,对方听了,回了句:“你说画得不好,你画?”南仁东真的向厂长提出,想画一幅巨幅的毛主席画像。
这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厂长怕他画不好,不让声张,把南仁东安排到一个没人去的大房子里,他不分昼夜地画,最后画出了一幅5米高的毛主席像,厂长请来局领导秘密验收。
等这幅栩栩如生的画像正式挂出来,全厂的人都惊叹:这个清华的高材生还是个画家!
1969年,厂里接到任务,要求研发一种便携式小型收音机,南仁东负责设计收音机实体形象。
他反复测算,综合各种因素,绘出实体图,给出各个部位具体数据,小组成员配合形成全套图纸,搞出模具。最后,注塑测试竟一次通过,专业的七级模具师傅都自叹不如。
1970年,厂里又接到研制10千瓦电视发射机的任务,南仁东约另一个技术员刘绍禹去接这个任务,刘绍禹觉得,电视发射机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他们不可能干下来的。
南仁东不服:“怎么不可能,半导体收音机,我们不是也干下来了吗?”后来,南仁东又说:“人是要做点事情的!”这句话打动了刘绍禹,两人一起向工厂请缨。
获准后,他们从阅读研究已有的科研图纸开始,研制小组每个人都很投入,作为小组长的南仁东更甚,他手里拿着图纸,嘴里叼着香烟,一夜一夜熬得双眼通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研制的电视发射机,当年就顺利通过了省级验收,南仁东设计的外形,被吉林省工业厅评为第一名。
后来,通化无线电厂和吉林大学合作开发出计算机,南仁东任试制组组长,产品大量投产后,他们厂成了通化市的三大纳税大户之一,南仁东也晋升成技术科长。
在通化无线电厂,一呆就是10年,正在他准备进军集成电路时,高考恢复了,要不要放弃集成电路去考研?
南仁东犹豫了。这时一位前辈告诉他,眼光一定要放长远,要去深造,才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像是冥冥中的安排,1978年,从小爱看星空的南仁东,被中科院研究生院录取为天体物理研究生,从无线电转学天体物理。
离开厂子,去北京报到时,南仁东突然舍不得了,坐上离开通化的车他哭了,一直哭到了锦州沟帮子。
开学后,南仁东坐在冷冷清清的天文台观测站,心里想的却是工厂火热的科研生产,他回忆起过去十年,边学边干的时光,突然就觉得琢磨星空太不实际,太浪费时间了。于是,开学不到两个月,他背起背包回厂子了。
后来又经过多方劝导,南仁东返校。导师告诉他天文学的发展近况,过去的六十年代,人类在天文学领域有重大收获,但四大天文发现,没有一个是中国人发现的。
这激起了南仁东在天文学上的斗志,南仁东终于向着星辰大海出发了,研究生毕业又继续攻读天体物理学博士。
1985年,40岁的南仁东,应邀到各国的天文台访问学习。相比大学时的大串联,这次他走得更远。他坐着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到了苏联、东欧。
南仁东带的钱不多,走到中途钱不够了,就在路边给人画像,挣了钱再买车票继续前行。
游学访问结束后,南仁东回到中科院北京天文台工作。1993年,南仁东已经是北京天文学会理事长了,国际天文学家们提出建大射电望远镜(SKA),和南仁东不谋而合,他一直想改变落后的现状,想在中国建大射电望远镜。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抓住这个机会。
南仁东抽着烟,逐字逐句地斟酌推敲,写出了一万七千三百多字的《大射电望远镜(LT)国际合作计划建议书》,那字里行间全是他的殷切期望。
建议得到中科院的支持后,南仁东马上开始选址工作,他到中科院遥感所找到了聂跃平,聂跃平那年36岁,正在中科院遥感所做博士后。
听完南仁东的要求后,聂跃平问:“为什么不去贵州找?”聂跃平分析,贵州喀斯特地貌能自动排水,在那儿找个大坑放大望远镜再合适不过了。南仁东听了很兴奋:“你再去贵州,赶紧去,先去摸个底,好吗?”
受南仁东的感染,没多想,聂跃平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去给你找。”
为了抢时间,南仁东特批聂跃平坐飞机去。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南仁东虽料到选址工作会很艰苦,也知道建大射电望远镜很难,可他们都没想到,光选址就用了十几年。
那十几年,为了铸造这个国之重器,南仁东、各方面学者以及贵州人民如同走了一段艰苦的长征。
眼下最大的困难,就是没钱。建大射电望远镜还没有立项,也就没有经费,这么大的项目没有大笔固定经费支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幸好,在中国有最伟大的学者和最伟大的人民,他们不计回报地付出,总能成就一些伟大的事。
聂跃平已经想好了,即使没有经费,他也要想办法把选址这个事做好,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份责任,此后十多年,他不但没要南仁东给钱,还到处去找钱来帮南仁东。
贵州政府和人民群众也很支持,山里农民很穷,但每每有专家去考察,农民们总要杀土鸡,拿出自家酿的土酒,热情招待他们。
有些地方因为没有通车路,科考人员不方便去。当地政府知道后,马上组织农民修路,其中普定县修了8公里车路,因为当地太穷了,没有修路经费,政府只给农民补贴一点粮食和棉花,整个冬季,农民顶着严寒,几个月的时间凿石开山,修出了一条崭新的大路。
这份恩情一直支撑着南仁东走过许许多多艰难的日子。
那些日子有多难,外人无法想象。争取国际SKA项目几乎注定不可能成功,那些发达国家,宁可让SKA建到非洲去,也不会同意建到中国。想要发展,必须要在高科技领域冲出一条自己的路,可这谈何容易。
最初的几年努力,没有结果,南仁东意识到,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争取SKA上,要做两手准备,不能在一味地等待中贻误时机,如果争取不到,那就独立建造一台500米口径的射电望远镜。
1997年7月,大射电望远镜中国推进委员会的专家们,正式提出由我国独立建造一台世界最大单口径球面望远镜(FAST)的设想。1999年3月,大射电望远镜FAST预研究启动。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复杂的困境。美国的阿雷西博望远镜不再对外开放,南仁东申请去美国多次被拒签,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中国建FAST。
美国评价FAST过时了,国内外质疑FAST项目的声音都很大,其中国内的声音竟比美国更苛刻,有人说这是个虚假计划,有人说这是个“钓鱼计划”,南仁东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南仁东给一个荷兰天文学家发邮件,讲述自己的想法,对方回复说:“不行,一个连汽车发动机都做不好的国家,怎么能做‘大射电望远镜’?”这可是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啊,这句话对南仁东的刺激很大。
为了游说更多天文学家支持中国,南仁东开始拍全世界的马屁,他逢人就讲大射电项目,不厌其烦地给不同的人讲FAST的每个创新概念。一向低调的南仁东,上了央视的《百家讲坛》,就为了利用讲坛介绍FAST。
漫长的岁月里,南仁东始终冲锋在前线,国内国外地奔走,各地联络高校和科研所寻求支持,参加大小会议,宣传FAST。
在国内,南仁东只坐绿皮火车硬座,车上给人介绍FAST,看起来像个搞推销的。到国外,他和助理同住一间房,宾馆吃饭要钱,南仁东就自带干粮。
预研究需要请很多专家,南仁东尽可能找便宜的旅馆让专家住。请专家吃自助餐,南仁东只安排一个小房间,除了专家们的座位外,再安排一个座位。助理是FAST学术秘书,也充当翻译,南仁东没有单独安排助理的位置。
南仁东席间出去抽烟的时候,就叫助理进去,帮忙翻译和解答一些问题,也顺便吃点东西,这就相当于两人共用一个座位,节约一个人的饭钱。
南仁东是名副其实的“铁公鸡”, 而且还是“丐帮帮主”,要想尽办法省钱,还要到处寻找资金,这里面的心酸不言而喻,南仁东不是超人,他也有崩溃的时候。
2005年,南仁东六十岁,有一次,助理上厕所经过南仁东的办公室,听见哭声,推门进去,看到南仁东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虽然极力压抑着,还是哭出了声音。窘迫的南仁东止住哭声,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助理愣住了,问:“南老师,您别急,有什么事吗?”
南仁东仍然坐在地上:“我六十岁了,可以退休了,我没关系,可是我这些学生,他们怎么办?”助理看到了桌上翻开的,申请经费未能获批的文件。
助理给南仁东倒了杯水,扶他起来,南仁东继续说:“在这个满地都是金钱的年代,我的学生在看星星,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现在跟我跑山沟,做的这些,跟经济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怎么办?”
他哭,不仅为没有申请到经费,也为学生们的前程和FAST的未来,他心里有着重重担忧。
2006年夏天,多国竞争总算有了结果,中国不出意外地被排除了,SKA项目确定建在澳大利亚和南非,预计2024年完工,2030年投入使用。
这个结果,彻底断了南仁东的退路,他最初也觉得中国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大射电”,最大的雄心无非是把“大射电”引进中国,寄希望于借助国际力量,现在这条路被堵死了。
不过,同年11月,FAST国际评估会外国专家意见书来了,各国专家的评估意见集中给美国国家射电天文台台长鲁国镛,由鲁国镛汇总,再给出明确意见。意见书结尾鲁国镛明确写着:FAST项目可行,建议尽快立项和建设。
南仁东看到这个结果,掉下了眼泪,他感激鲁国镛,感激他虽身为美国国家射电天文台台长,但仍然爱着自己的祖籍国。
2007年,FAST正式立项,南仁东叫来学生们和团队成员,告诉大家:“FAST立项,不意味着胜利,我们只是刚刚出发,就像哥伦布、麦哲伦刚刚出发,前面还会有想象不到的风浪。”
建FAST无先例可循,很多问题需要自主攻克,比如,FAST有一个关键技术“索网”,射电望远镜要依靠索网的柔性伸缩来调整反射面,对钢索的抗疲劳标准要求是500兆帕,而当时国内外的钢索都达不到这个标准,普通标准只用250兆帕。
南仁东带着大家从基础材料开始试验,他们发现基础材料能达到550兆帕,既然基础材料是可以的,那就有希望了。
面对一次又一次试验失败,南仁东就一句话:“我们没有退路,必须再做!”两年间,试验重复了无数次,2011年下半年,索网抗疲劳问题终于解决了。
因为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充足,所以,2011年FAST工程一开工,推进速度非常快。没有什么是比看着自己的梦想一点一点实现,更加让人激动的。
FAST工程圈梁合拢那天,68岁的南仁东,穿着工装,带着安全帽第一个在高高的圈梁上,迎着寒风环圈奔跑,像孩子一样,欢快地在半空中飞跃。
周围山上安装的六座铁塔,最低112米,最高173米,每一座安装完成,南仁东都要亲自爬上塔顶去。这时的南仁东69岁了,他的身体出了些状况,说话时常停顿,喘息声越来越大,饭量也明显减少了。
学生们试图劝阻他上去,但是劝不住,有个学生说:“感觉南老师爬塔,就像拥抱自己的孩子。”
2015年2月4日,春节快到了,南仁东还和工人们一起奋战在工地上,FAST工程安装了最后一根钢索,大跨度索网安装合龙,支撑框架建设完成,这是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
但南仁东没高兴多久就病倒了,春节后,他被查出肺癌,晚期。
其实,南仁东的身体早就有了不好的迹象,但是南仁东不肯去医院,他怕查出大问题,也怕耽误时间。
有一次难受得撑不住了,南仁东选了一个人少的小医院检查,后来需要交钱请专家会诊,或者花时间去大医院排号,南仁东不想再看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助理张承民找医院说情,说南仁东是一个很重要的科学家,医院要南仁东出示院士证才行,可南仁东还不是院士,南仁东放弃了进一步治疗。为了省钱,节约时间有病不治,南仁东早已为了FAST疯狂,他说过做不成,宁愿死!
南仁东的时间不多了。他在食堂不吃鱼,没时间挑刺,工作误了饭点,等不及师傅给他炒菜,直接刮剩菜盆子的残渣剩汤就饭吃。
他屁股上长了个疖子,得手术,术后恢复要躺几天,他不去治,实在疼了,就坐在冰冷的地上压着,冻麻木就不觉得疼了。
很多人都理解不了,南仁东图什么呢?南仁东曾对助理说过:“有句话讲得好:不要问国家给了你什么,要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什么。”再艰难,南仁东也不忘为祖国做贡献的初心。
2015年11月21日,天眼的“眼球”,接收和回传信号的最核心部件,馈源舱成功安装,天眼要开眼了!南仁东举起右手遮在安全帽前,像是在对着馈源舱致敬,他脸上带着微笑,泪水早已流了下来。
2016年7月,最后一块反射面板安装好,南仁东却不在现场,他身体状况非常不好,被送回北京救治了。
2016年9月25日,FAST落成启用,这是我国自主知识产权,世界最大单口径、最灵敏的射电望远镜。从开工到建成启用,一共五年半。
“中国天眼”让世界开了眼,贵州深山里的大窝凼,成了地球上看得最远的地方。
南仁东拖着虚弱的身体参加了启用典礼,这一天,是农历八月二十五日,满天繁星,他在FAST系统前看了又看,观看到深夜,那是比儿时看到的星星还要遥远的星星,曾经那个稚气的孩子老了。
此后不到一年,南仁东逝世,“中国天眼”成了他生命的绝唱,但是他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精神。正如他学生说的那样,南仁东是个仰望星空,脚踏实地的人。
南仁东在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中,他沙哑地说,我怕亏欠国家,怕亏欠别人,自己只是尽了一点点责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