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茶几分

侯玲听杨老师讲茶，有一段话我刻骨铭心，多日后再回想，仍是警觉大于感动。吴山之虎丘，明艳天下。其所产茗柯亦为天下最，色香味在常品外。明代的虎丘茶，据说龙井茶也难以望其项背。诗云：美人持赠虎丘茶，起汲吴江煮露华。龙井近来还此种，也堪清赏属诗家。后来，竟然有诗传曰：点之色白如玉，豌豆香，宋人呼为白云花。明代记载更甚：品茶者从来鉴赏必推虎丘第一，以其色白香如婴儿肉，此真绝味之论也。婴儿肉！这三个字竟然合在一起，细思极恐。夸茶鲜美，竟用婴儿肉，这不是把具体的说抽象了吗？且不说这其中存心的某些炫示夸张，就这比喻，不把虎丘茶推往绝路才怪。人的好奇心总归皆有，得不到的美好都是白月光。婴儿肉是食不得，虎丘茶还能喝不得？这不，一句盛赞就把虎丘茶推到了火山口？此言一出，虎丘茶必吸引无数好事者追捧，可这是严重的捧杀，其害不亚于始作俑。孔子曾痛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圣人也生气，但此次用词之狠其后少见，这表明圣人真是义愤填膺。儒家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孔圣人如此痛恨发明用木佣陶俑陪葬的人，是他已料到此后定会有人效仿，过犹不及，活人殉葬是早晚之事。这是先贤的一种先见之明，于我们这些后知后觉之人，圣人之言自然振聋发聩，我们要反思。当有人挖空心思推荐或标榜某一事物时，我们除了不明觉厉地追捧，是不是应该冷静，让它经历时间的淘洗，我们耐心等看事情究竟如何？于风靡之事，趋之若鹜总让人笑话。我们该学点圣人的高瞻远瞩，切莫好心促了坏事。明朝天禧四年时，虎丘茶长在虎丘寺旁的茶园，采制均靠僧人，自然生长产量寥寥。出名之后的虎丘茶搅动了众人心，慕名而来求茶的有一京城大官，可大官来的不是时候，他吃茶遇到青黄不接时，寺里拿不出虎丘茶。大官动怒，寺里主持被下大狱，差点丢命。事情稍稍平息，主持怕再惹事端，下令砍了所有茶树。从此，虎丘茶成了茶界广陵散。对于虎丘茶，无数爱茶人活着的乐趣怕都打了折扣，连个想头都没了。也有人说，这是虎丘茶命里之劫数。看着名声在外的盛况，幸亏主持一砍，它从此匿迹，要不然，婴儿肉引起遐思无限，诡谲怪异之喻纷至沓来，谁知道还会引来多少波折，连带多少人遭殃。可最初夸赞之人也许两手一摊，无辜如稚子，心痛如丧考妣。本心爱茶，无奈却害茶，夸奖赞誉之词竟如长矛剑戈，这是始料未及吗？虎丘茶之劫我听得早，只是杨老师说起婴儿肉之喻，我又心头一凛，随着年纪增长，喝茶的我越来越明白其中道理。曾几何时，我在茶席上乐于分享一些心头好。我不遗余力地赞其汤色澄澈明艳，香味似蜜如兰，滋味生津回甘。在心里我总觉得，一款茶的八分美味用十分语言都不为过，茶到底是天成的美好，人能遇到就要感恩。怀着这样的心思，我于茶是一种宠爱，一种推崇，一种敬仰。可今日细思，我要对茶忏悔。我人微言轻，肯定不会毁了一款好茶。但我在分享时的赞美不知不觉会影响周围人，若其中有了痴狂者，他们如水之波纹扩展，蝴蝶效应说不定就会发生。你我盛赞某一款茶或极力推荐一款茶时，我们就是亚马逊河边的蝴蝶扇动翅膀，终端出现消费者过度追捧，某茶树某茶山快速成为焦点，价位飙升，它立于风口浪尖，势必造成市场的混乱。产地受其害，市场重新洗牌的结局就是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商家若追风宣传野生茶，消费者把野生当做原生态，定位养生茶必要山野出，岂不知，野生茶树需要驯化才能采摘制茶；商家若是炒起茶要原生态必寻国有林，必要引导有人盲目追随，私自滥采，岂不知，环境被破坏茶树会受损，却也未必做出极致好茶。茶喝君子，是要坦荡荡，哪里是认定小渠道，私人定制就真能做出精品佳饮？甚至有人推崇圈定某棵大树，认领某个茶树片区，认为这样就能得到茶之真味，真是可笑。老子的《道德经》读得多了，我就记住一句：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做人还是做茶，我们都牢牢记住一句：宠为下。西方谚语不是也有一句：上帝想让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盛赞，也是使其灭亡前的疯狂。渐渐地，我泡茶与人分享时，时刻注意自己的措辞。我不再强调名山头，不再炫耀大古树。哪怕我知道，这道茶可遇而不可求，仅此一款或少量存货，我都一言蔽之，轻描淡写把大家引导到品茶上来。鲁迅形容有些人对鸦片故弄玄虚，有人挂牌：出售药存膏，售完为止。我也不能做一个浅薄的茶人，给安静的茶取个惹是招非的噱头。渐渐地，得到一款好茶，被人反复追问出处，我会告诉他：就是山中茶。任凭他三番五次猜山头，我也笑而不语。陆羽说，好茶出高山乱石间，我不是秘而不宣，是真心不想追根溯源。钱钟书对追捧他，求见一面的女士说：吃一枚美味的鸡蛋，何必要追看生蛋的老母鸡。同理。喝茶人安心享用好茶，做茶人用心做好茶，茶山茶树缓缓地长好芽叶，这就够了，谁要弄得喧嚣一片。若喝茶人忙着寻源头，制茶人必受困扰，茶山茶树也就没有安静的环境生长。茶树要挂牌，命名，茶山要修路开放参观。诸如此类，我们岂不是都偏离了初心？喝茶，你我还是记住：适口为珍，必是极好。夸茶，我们还是遵循：适可而止，物极必反。做茶喝茶的路上，茶人始终记得，茶是自然灵性之物，古人称之神仙草。茶的好，就是千好万好，也只宜会心一笑，切莫大肆炫耀。过度的夸赞，炫耀违背了茶之初心，茶树就会恼了。静泡一杯茶，让人心安稳下来，不问过往。让我们给好茶一个空间，茶就缓缓释放美好，人就静静享受美好。